伏矢鬼母再次踏入石室,已是次日清晨。
只见朝阳初升,一道赤金光线从窗牖直射进来,万千颗细小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如一道彩练般延伸,洒在地上相拥而眠的年轻男女身上。
天青色的弟子服大半盖在女子身上,她中衣微皱,脸靠在男子**的胸膛。而男子一手护着她后脑,一手揽着她的腰,姿态亲密宛如交颈鸳鸯。
伏矢鬼母唇边掠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一阵慵懒的笑声在石室内荡起,惊醒了梦中人。
青羽睁眼便触及手下温热坚硬的肌肤,再一抬眼,看到伏矢鬼母脸上诡异的笑容。
她耳根一热,猛地将令狐渊推开。
昨夜他二人本背对着离得远远的,可是寒风呼啸,等那情人蛊的作用渐渐减弱,青羽冷得直打哆嗦。后来在梦中,身后靠过来一个极温暖的物什,火炉一般,她便转过身来将那火炉抱住,那火炉也来环抱住她,青羽惬意地哼了一声,之后便再次陷入昏睡。
哪知道……
她尴尬地轻咳了声。
且说令狐渊,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往后一倒,后肩撞上石壁,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令狐渊疼得嘶了一声。
“谁让你抱我?”
“那你没抱我?好心当成驴肝肺!”
“呵!”伏矢鬼母轻哧一声,“莫要打情骂俏了。”
令狐渊倏尔转头,眼神森冷地盯着她。
鬼母却不恼,笑意反而更甚:“这情人蛊果然是好东西,看来昨夜……”
青羽:“……”
令狐渊:“……”
青羽见伏矢鬼母似笑非笑地盯着令狐渊的脸瞧,便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这一看,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见令狐渊左眼青黑,瞧着甚是滑稽,显是昨日自己下手太重。她忍不住想笑,但看到令狐渊狐疑的神色,便又止住了。这厮最是小气记仇,待他知道自己把他打成这样,指不定要怎么报复。
想到这里,她颇有些心虚,故而不动神色地移开视线,转而面向伏矢鬼母,出声问道:“你抓我们到此,也是想要挖我们的心吗?若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来下蛊?还是说,你另有什么图谋?”
“小道士倒是直言不讳,这般豪爽直率,本座甚是喜欢。” 伏矢鬼母唇角勾起,眼中倒真有赞赏之色。
“但是,你多虑了,只不过是见到故人,想要叙叙旧而已。”她说道。
“你想怎么样?”令狐渊神色冰冷。
“呵!小鬼,你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帮了你,你不谢我,反倒要怪我?”说完意有所指地往他二人身上瞧了瞧。
令狐渊冷笑一声,说道:“少废话!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解了我的蛊,我会照你说的做。”
“啧啧啧,狐族狡诈,本性不改,这些年过去了,你依旧如此。想骗我解蛊,再逃出去,是也不是?”她一甩衣袖,眼神睥睨,说道:“可是这次你却想错了,情人蛊无药可解。月圆之夜,你二人要么交合,要么——还有另一种方法,找个修道之人吸食他们的灵力,倒也可以暂时压制住蛊虫,凌云宗弟子众多,你们随便找个便能解决。”
“你的法子如此阴毒,我们不会做的。”青羽冷哼一声。
“怎么选择,是你们的事。”
这时,一道略有些嘶哑的女声响起。
“门主,弟子有事禀报。”
听得此声,伏矢鬼母伸出两指,远远地驱使魔气在青羽和令狐渊身上一点。
二人立时被点住了穴道,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进来。”
话音刚落,石室当中突然出现一面高约一丈的巨大光晕,水面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水面中款步走出一个容颜娇丽的女子——正是玉娘。
原来这所石室并非真正的石室,而是一道幻境。
“什么事?”伏矢鬼母出声问道。
玉娘看了看呆立在屋内的两名凌云宗弟子,面上浮现犹疑之色。
鬼母会意,便同她一道进入那光晕之中,不见了踪影。
一轮红日从云海中缓缓升起,给树木葱茏的山巅染上一片暖色,连鬼母面上,似也不那么苍白了。
“何事?”
“昨日在诸明城,北襄王世子萧桉找到我,道是可以帮我沉冤得雪。”
“哦?为何?”
玉娘垂首,说道:“家父与北襄王乃少时同窗,他二人曾经约定,等子女长大后便结为亲家。我与世子幼时常见,及至家道中落,这事便无人再提。如今他念及旧情,想要助我惩治钱九。
“杀区区一个钱九,何需借他人之手?”
“门主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只不过,经此前一遭,已是惊动了凌云宗,如今那些弟子将杜府围得铁桶一般,若门主前去,难免兵戎相见。门主何等功法?到时候他们必定会伤于您手。但他们其实也是无辜之人,而且他们若因此丧命,必将引起鬼门与凌云宗的纷争……弟子实不愿连累门主。”
“无辜又如何?不狠心一点很难成事。再说了,有纷争又能如何?我还会怕凌云宗那些臭道士不成?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弟子不敢!”玉娘被伏矢鬼母眼中寒意所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鬼母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忽然道:“你喜欢那个世子?”
玉娘不置可否,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面上浮出黯然神色。
“他要帮你,恐怕没这么简单。若要念旧情,早就帮你赎了身,怎会等到这会儿?你莫要重蹈覆辙。”鬼母冷笑一声,问道:“他还有什么条件?”
“他……想让我帮忙引荐,结识师父您。”
“这人倒是有意思。凡人见了我,唯恐避之不及,他倒想结识我。好,改日我便会一会他,看看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玉娘与鬼母出去没一会儿,便又回到了石室内。
“月凌!”
月凌便是鬼母为玉娘所赐的名字。
“弟子在!”
“将他二人眼睛缚上。”
“你要干什么?”青羽警觉道。
“当然是送你们回去。”鬼母勾唇一笑。
青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将她二人掳来,就只为了给令狐渊下蛊?
奈何穴道被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条黑布覆了眼。
待玉娘走到令狐渊面前,正要遮他双目,却听他突然开口道:“慢着。”
“如何?”鬼母挑眉。
令狐渊伸出手,说道:“我的东西。”
“玉髓莲花?”伏矢鬼母呵呵一笑,“小鬼,你还当真有些本事,既能拿到玉髓莲花,又能拿到情人蛊。不过,这玉髓莲花中的东西,可不是你能够掌控的。你看看你,用那东西偷偷练功,身上的血都变了色。殊不知那物练多了,反噬起来,你的命恐怕都保不住。如此说来,为师又救了你一命。”
“那东西是何人魂息?你抢它做什么?”
伏矢鬼母却不回他,只是吩咐道:“月凌,缚上他的眼睛。”
“等一下!”令狐渊又道。
“还要干什么?”伏矢鬼母面露煞气,“小鬼,你知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鬼母往身后的墙壁上一靠,好整以暇道:“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技不如人,能耍什么花招?”
鬼母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不过这小狐妖狡猾非常,她且解了他的穴道,不管有什么花招?她都陪他玩一玩。
这般想着,她便聚了魔气解开他的穴道。
只见令狐渊摇身一变,成了巫及的容貌,然后站定不语,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可以点我的穴道了。
鬼母嗤笑一声:“小鬼,这便是你的另一幅容貌吗?过于平淡了些,还是原来的好。我原以为,你上凌云宗是为了学法术,但你这般不以真面目示人,看来——必定有什么诡计!”
巫及没听见一般,再未出声,鬼母也不恼,示意月凌将其眼睛缚上。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二人像提线木偶一般,被鬼母携了在云中飞行。
目不视物,感觉便尤其灵敏。青羽时而感觉到凛冽的风,时而又感觉到落于面上来不及停驻便已飞走的雪花,还感觉到落在手上的细雨,亦感觉到落于身上初晨和煦的日光。
也不知飞了多久,突然间便感觉到下坠之势,不一会儿,终是落到了地面上。
眼上黑布倏尔掉落,青羽觉得刺眼,双眼先是一眯,而后才缓缓睁开——
竟已到了凌云宗主殿门前。
三人立于巨大的青铜炉鼎前,只见其中香烟袅袅,缭绕在空中,透过烟雾,正殿牌匾上几个金灿灿的大字正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凌云宗的臭道士,都给我出来!”伏矢鬼母一声厉喝如寒冰破空,直贯九霄。
青羽和巫及心中一惊,一时间摸不清楚她想要干什么。
殿内霎时间涌出数十名弟子,执剑列阵。
与此同时,其他四峰剑光纷起,各峰弟子闻声御剑而来。
不过片刻,殿前广场已是剑拔弩张。
冲天魔气霎时弥漫在帝都峰上,百十名弟子将三人围在中间,却被这威势所骇,一时不敢靠近。
“大胆邪魔!”一声厉喝响起,只见一正道长阔步而出,声如洪钟,“你是何人?快放了我门弟子!速速受降!不然,必叫你神魂俱灭!”
一正人如其名,一脸正气,面容刚毅。他一路奔波,昨日才和一宁道长从北海归来,但身如苍松,挺拔而立,不见一丝疲态。
“哈哈哈哈!”伏矢鬼母大笑一声,“无知小儿,有眼无珠。千年之后,凌云宗竟都是这等货色,可笑,可笑!”
那笑声宛如鬼魅,久久回荡在山谷间,听得众弟子头皮发麻。
“是伏矢鬼母!”一宁道长突然道。
一宁道长是清虚道长门下的大弟子,今年二百六十一岁,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他见多识广,能认出伏矢鬼母,是因为他看到了女子身后那朵鲜艳炽烈的彼岸花。
众弟子悚然变色,他们从未见过传说中的伏矢鬼母,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鬼门的记载。
魔界三大护法之一的伏矢鬼母,已经消失了近千年,怎会在此出现?难道——魔界势力又起!?
一灵朝一梦使了个眼色,一梦会意,悄悄退下去给正在疗伤的师尊传信。
众人凝气于剑,正待开战,却见伏矢鬼母伸出两指幻化出一缕魔气解了巫及和青羽的穴道。
“小徒弟,”她对着巫及大声道:“你与你的小道侣在此处好好修习法术,为师先去也。”说罢,诡异一笑,而后瞬间掠起,化作一道黑影往西北方向飞去。
巫及恨恨咬牙,心中暗道:“这老魔物,故意的!”
众弟子见伏矢鬼母飞走,忙不迭使了法力往前攻去,却见鬼母头也不回,仅是挥挥衣袖,一道巨大的魔气便将灵力撞开,并携了雷霆之势往殿前众弟子而来。
霎时间,众弟子抵挡不得,往后摔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