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清率众弟子倾力追查,宋远章亦调派了手下于城中大力搜查玉娘和阿香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等到夜里,众弟子设下锁魂阵,将杜府护在阵中。冷月晖晖,万籁俱静,众人等玉娘自投罗网,却是毫无动静。
接下来的两日,亦是风平浪静,那玉娘不知怎得,竟再未出现过。
到了第四日的黄昏时分,红日将沉,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绯色。一清正与萧桉坐于杜府后山亭间谈经论道,忽见远处飞来一只灵鸽,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与花海,径直落于一清肩头。
他将书信从灵鸽足上取下。
萧桉见他面色骤然一变,便出口问道:“道长,怎么了?”
一清倏然起身,双手抱拳道:“萧施主,贫道需即刻告辞。天爻城自昨日起有数名男子无端被害。这些死者死状可怖,皆是被挖去了心肝。官府查之不得,请我门中之人前去查看,是否有邪魔在作祟。我观信中所表,死者死法与烟雨楼中并无二致,许是与那玉娘有关。故而我与众弟子现下便要赶往天爻城,萧施主以后若是得空,可上帝都山来,你我二人再论道法。”
言毕便招来众弟子,说明了情况,并向钱九辞别。
钱九哪里肯依,说什么也要一清与众弟子留下,玉娘未除,他心中实在难安。
一清回道:“玉娘此刻在天爻城出现,我们正要去降她。你府上已设了锁魂阵,寻常妖邪无法入内。”
言讫,他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什,交于青羽,并吩咐道:“你在众弟子中法力最高,便留在杜府中保护钱施主。这是传音哨,若有紧急情况,你便吹响此哨,我在千里之外也能听见。”他视线往众弟子中一扫,说道:“再留一人与青羽一道。你们谁想留?”
“要不要留下和她一起?”柳慕宇心中犹豫,有了那一日烟雨楼的经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这个当初他看不上的女道士不自觉吸引,“可是——他堂堂金玉门小公子,难道以后真要向她服软示好?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不仅萧槿表妹,还有那群从小玩到大的世家子弟,若是知道他喜欢上了这个没有家世没有背景的女道士,定会狠狠嘲笑他一番。再说了,爹娘肯定也不会同意这样一个女子嫁入金玉门。但是——”他突然心念一转,“话又说回来,此次留下降妖除魔本就是凌云宗弟子职责所在,又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为了她才要留下,我是为了降伏妖魔。”柳慕宇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是正待他开口时,巫及却已抢先一步道:“师叔,我留下。”
明日便是十五,又到了月圆之夜,他必须与青羽在一起。
一清颔首:“也好,在边春山之时你二人也是一道除妖,应当比其他人多些默契。”
柳慕宇面上骤然蒙上一层阴影,那句“我愿留下”终是卡在喉间,没能说得出来。
这方众人御剑疾行,不消两个时辰,便赶到了天爻城内。
此刻天色已是晦暗不明。三条街道,百门千户,皆紧闭窗扉,不点烛火。往日喧嚣的街道此时归于沉寂,夜里起了风,吹起街上的杂物,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往远处飘去。
今夜无月,夜枭声啼,混入北风之中,徒添一阵萧瑟与肃杀之气。
街上空无一人,这是一清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场景。
忽而,他看到远处天际有七八人御剑飞来,行得近些,才看清原是一梦领了所有“希”字辈的弟子。
一梦足尖轻点青石地面,反手插剑入鞘,她走得离一清近些,在他耳侧压低声音道:“师兄,师父今日出关了。但……经脉似有些受损,心神不稳,故而我耽搁了一会儿。”
一清闻言,眉头一皱,担忧道:“师父他怎……”话还未说完,便见一梦摇摇头,抬手将他话打断。他心中一凛,也知此刻不是说话时机,师父受伤的事情,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只是——师父法力世间无双,从未见过他受伤,此次竟不知为何?
“天爻城怎么变成了这样?四位师兄师姐何在?”
“事有凑巧。你可知晓?北海霜华真人寂灭了。”
一清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五日前,说是修炼时突遭心魔反噬,气血逆涌,最终灵元溃散。目前北海局势动荡,北荒妖族正蠢蠢欲动。我们凌云宗得到消息,已经是在你去往诸明城的第二日了。师父派了一正和一宁师兄前去稳固局势,助玉虚宫一臂之力。不仅如此——”一梦面色一凝,“昨日晨间,鬼面书生在此现身,言语挑衅,大放厥词。一盈师姐将其打成重伤,可这人甚为狡诈,又一次逃脱了,师姐追踪而去,至今未归。昨日夜里,城中又出了邪魔伤人之事……如今师父经脉受损,山中就剩一灵师叔一人,他也无法离开,唯恐中了妖魔的调虎离山之计。”
“才离开几日,竟生出这许多变故。不过我看这几件事来得蹊跷,最近行事需得加倍谨慎。”一清沉声道。
“师兄所言极是。”一梦郑重地点了点头。
风声渐厉,吹得街旁铺子木门吱吱呀呀,一会儿露出一道缝隙,一会儿又阖上,反反复复。
那声音刺耳,直钻入耳中,令人牙酸。
高悬的牌匾上,红色的灯笼左摇右摆,好像终是有一个经不住狂风,断了线,往空中飘去,因着无光,黑黢黢的,上面的图案看不清楚,远远的倒像是个头颅一般。
那灯笼往这方飘来,沈少微离得最近,他打眼望去,霎时间骇得汗毛倒竖——竟真是个无发的头颅!他被唬了一跳,还来不及呼叫出声,那头颅便已炸开,其中竟有缕缕火光喷射,众弟子觉得眼中辛辣,忙往外躲去。
原来这灯笼不是灯笼,头颅不是头颅,而是个藏了特殊药物的木偶。
这一退,众人便往四处散开了去。
此时狂风大作,卷起能够卷起的一切物什,甚至连屋顶上的青瓦亦呼啦啦地被掀了起来。
每个弟子身周均形成了一个愈卷愈烈的风暴,而他们正处于风暴中心。
众弟子忍不住揉了揉眼,才觉眼中辛辣稍解,下一瞬,眼中天地变得晕眩起来,摇摇晃晃的,神思渐不清明。
隐隐约约的,每人面前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自风暴外而来,罡风不曾吹乱他们的发丝,女子脸上面容苍白如透明,一双红唇却是娇艳欲滴。
一清心中警铃大作:“是摄魂术!”
当即屏气凝神,大喝出声道:“破!”下一瞬溟心剑已重重劈下,刹那间金色流光四散,身前风暴与女子一道湮灭。
众人听得这气若山河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只见面前妙龄女子面容突地变作一张张鬼面,弟子们急忙提剑砍杀。可那些女子身形如鬼魅一般,随着风暴在众弟子身周快速移动。
不消一会儿,他们神色又开始恍惚起来。
话说一清突破风暴,终于得见天地,却见外方有数百个长着寸许黑色利甲的女子向他奔来。
他砍杀不及,又见其他弟子不得脱困,遂大声喊道:“结金光印!念清明咒!莫要被邪魔迷了心!”
众弟子听得此雷霆之音,赶忙照做,渐渐觉得心中清明,浑身终于有了力气,手中法器也趁手起来。
只见各色灵光自风暴中喷涌而处,直如七色彩云一般冲向高空,众弟子以自身灵力举剑挥下,终于将鬼魅邪魔逼得四散逃开。
众人提剑去追,却见那些女子化作一道道黑风,转瞬不见了踪影。
这时,只听一阵短促哨声猝然响起,那哨音未经耳膜,而是直达人的心底,若不是凌云宗弟子,便听不到这般响彻天地的声音。
哨音只是一瞬,转而便归于沉寂。
“糟了!”一清心中一凛,当即令道:“一梦,你率众弟子在此护佑天爻城。”随后,他又吩咐希瑶将受伤的弟子带回帝都山,而后便与外门弟子一道,一刻不停地往诸明城飞去。
“师叔,这些邪魔到底要干什么?”姜随疑惑道:“若只是为了杀掉钱九,而大费周章地调虎离山,未免太奇怪了。”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一清面色凝重,“你们此行要多加小心,降妖除魔来日方长,不得急功近利,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是,师叔!”众弟子应道。
且说这方青羽与令狐渊二人,待众人离去之后,一时倒也无事。
落日已完全沉入远方山谷之中,徒留一丝余晖,给那已经黛蓝的远山浸了一分暖色,过了一会儿,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此时距离众人离去,已过了一个时辰。
天际升起了一轮几近浑圆的明月,今日的月极亮,像是透着清辉的巨大夜明珠一般,青羽甚至可以看到其上灰色的斑驳,想来望舒仙人正居于月上宫阙,瞭望凡间。
只是这明月并未亮上许久,天际便飘来了浓重的黑云,渐渐将那月色遮住,青羽坐于院中一株葡萄架下,渐渐看不清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
刚才极亮,现又极黑。
浓重又寂静的黑夜,让人感觉空气也滞重了起来,青羽正觉得有些闷热难当,忽听一声尖利破碎的叫喊声刺破了夜空,那声音混杂了男女的声音,仔细辨别,其中一人,正是钱九。
青羽立即往钱九院子奔去。
她脚下生风,正穿过月洞门之时碰上了巫及,两人不过转瞬功夫,便行至钱九屋外。
屋门大开,只见有两人衣不蔽体,面色惊惧,正是钱九与府上的丫鬟红儿。
钱九缩在床上,退后不得,红儿摔在桌下,起身不得。
今日杜锦瑛未在府中,这钱九竟又在做此等苟且之事。
还有一人,是个陌生女子,正站在床边,周身充满煞气。
三寸长的黑色指甲堪堪刺划破了钱九胸口的皮肉,一缕血珠正顺着乌黑的指甲流到苍白而枯瘦的手指上。
青羽不待反应,立即冲将过去,运气往女子肩颈重重一拍。
那女子受她一掌,急急退开一步,身形一转,跟青羽交起手来。
“道长救我!救我!她便是玉娘!你杀了她!杀了她!她不……”
巫及嫌恶地瞥了钱九一眼,信手拿起桌上一个杯盏往钱九掷去。茶盏正中后脑,钱九口中言语戛然而止,晕了过去。
他这才觉得清净了不少。
玉娘不是青羽的对手,故巫及并不打算出手,在一旁抱臂而立。
只见两人出掌如风,玉娘且战且退,一时间战至院中。
院中动静早惊动了下人,有几人奔至院外,但见一形如如鬼魅的女子正与那道门弟子交手,纷纷吓得魂飞魄散,哪敢上前?一时间连滚带爬地奔逃出了院子。
青羽掌中聚集灵力往前挥去,玉娘受不住,如断线风筝一般重重摔在墙上,当即呕出一口黑血。
她正想上前将玉娘捉住,却见玉娘就地一滚,口中吞下几粒丸药,反手抽出墙上挂着的剑向青羽刺来。
青羽并指捻诀,往桃木剑身一划,只见木剑变长,清光大盛,她举剑向前刺去,直指玉娘咽喉。
再次遇上青羽,玉娘知道自己战不过,刚才拿剑去刺,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此刻她闭了眼,知道这一剑下去,自己便要飞灰湮灭了。
但那剑迟迟未刺下。
“为何要滥杀无辜?”原来青羽怜她生前遭遇,终是没有忍心斩下这一剑。
玉娘一听,幽幽睁开眼来,仰天大笑道:“滥杀无辜?真是笑话!钱九杀我及我腹中胎儿,烧死我的胞弟,你说他可是无辜?烟雨楼那些男子,将多少女子折辱至死,可是无辜?”
青羽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她也怀疑过钱九之言,他好色成性,形容猥琐,只管为自己辩解。若玉娘所言为真,那钱九确实该死,但却不能这般死。
“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的法则,人间有人间的律法,冥界有冥界的规则,若你所言为真,我定会为你报官,自有官府来惩治他,但你使了邪魔之法,借尸还魂,逃脱阴间律法,又想破坏人间刑法,以致秩序混乱,再说,你不入轮回,当真想一直做孤魂野鬼吗?”
玉娘瞥她一眼,唇边浮起讥诮:“我常听门主说所谓修仙门派,尤其是凌云宗之人最是虚伪,如今见了果真如此。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张口闭口都是匡扶正义、造福天下苍生,其实不过是些自私自利、黑白不分、助纣为虐的伪君子罢了!你道你可以报官,我却想问,你有比钱九更多的钱财吗,你知道官府会信你还是信钱九?你让我自入轮回,那是这些事情都未落到你身上,你便说的这般轻松罢了。今日我落于你手中,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你也不必假意惺惺!”
“是谁教你借尸还魂之法?”
“是我。”一道森寒彻骨的声音自云端压下,青羽只觉周身空气凝固,一股巨大的魔气自四面八方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遍体生寒,猛地抬头一望,只见一团巨大的黑影正缓缓落于院中,所过之处连月光也被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