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灼灼不知道应当做什么回答,只能是愣愣地看着林相一时做不出什么言语。
“婶婶,何必还要这样吓唬灼灼呢?”沈慕青忽然笑道,“现在无论灼灼自己心里怎样想,都是林家的儿媳。怎么看都是一条船上的,哪还有下船的余地呢?”
林相不答,依然含笑看着陶灼灼:“灼灼以为呢?”
陶灼灼咽了咽口水,随即点了点头:“我,我肯定是会听林姨的。”
林相勾了勾唇角,语气带着点儿满意:“好。”
她转身走到窗边。
不知何时,外面的雪已经下了起来。白色的雪絮有些含蓄胆怯地渐渐从空中飘落下来,归于雪地当中融为一体。
陶灼灼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咀嚼着屋内的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林相的声音才忽然响起:
“你看,最为纯洁的白雪,却也最容易掩盖事物,将一切不想示于人前的污垢藏得严严实实不露痕迹。”
她偏过来一点头,继续微笑和蔼道:“灼灼,你有没有想过,陈朝毕竟已经覆灭有些时日了,为何陛下的后宫中却还有鸟氏子?”
陶灼灼被问得一愣,不由得低下头思索起来。
陈朝王室血脉凋零,到现在莫说是寻到皇室宗亲,便是要找到一个姓鸟的都不算是什么简单容易的事情。
至于说当朝这位女皇陛下,也没有什么传出过什么桃色逸闻,也不像是之前哪些有闲情逸致喜欢到宫外闲逛的。
要说她整个后宫当中,除了潜府时赐婚的两位嫔妃,剩余的也都是从名门闺秀当中走了选秀的路子出来的。
而这前朝的鸟氏子,想来必然也是不能成为所谓大家闺秀入选后宫的。
林相似乎是看出来她心下的思虑,于是道:“灼灼聪慧,想来是能够想到,这位鸟氏子想要入选后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陛下是天子,只要是她想做的自然没有人能够阻止。”
“可,万一是鸟氏处心积虑……”陶灼灼忍不住问道,但对视上林相的眼睛时,又闭上嘴停了声继续静静倾听。
林相还是体贴地为陶灼灼解释道:“他不过是前朝余孽,凡事已不如昔日那样便利了。”
沈慕青也问:“陛下此举又是意欲何为呢?”
“陛下意欲何为……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说与旁人听,我们又如何知道呢?”林相淡淡一笑略过了这个话题,继续娓娓道来,“总归最后这位鸟氏子是进了宫了,还为陛下生下了这位六……帝子。”
陶灼灼微微皱了皱眉。
林相对于女皇陛下与这位鸟氏嫔妃之间的恩怨过程如此浮皮潦草地一笔带过,心下不免觉得有几分异样。
林相这样含糊其辞,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便说与旁人听的隐情不成?
但此时若是当着林相的面儿直接提出这样的质疑,总难免有些不合时宜。若是惹得林相恼怒起来,也未必太得不偿失。
沈慕青此时注意力却显然被林相话中的其他部分吸引,摸了摸下巴:“婶婶说起六帝子殿下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可是这位殿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林相微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到底他从前与景逸也有些同窗之谊,如今见到这孩子最终竟然得了这样的结局,心下难免也有那么点儿唏嘘,只可怜他命途多舛不得善终。”
陶灼灼抿了抿嘴,小心翼翼道:“六帝子殿下他也算是杀身成仁,虽是身死,但终究也没有辜负一片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林相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忍不住垂下眼轻笑起来。
初时只不过是低低又间断的气音,渐渐地,她的笑声逐渐变大,最后竟然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陶灼灼被她的笑声吓得忍不住浑身一颤,身体下意识向椅子里面又缩了缩。
沈慕青就在此时伸出手来,安抚性地捏了捏陶灼灼的指尖,又半开玩笑似地开口道:“婶婶平日里都没这样笑过,这次笑得太久了,看把灼灼都吓到了。”
林相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来,一面长长舒着气,一面轻轻擦着眼角沁出的眼泪。她又捧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再轻轻揉了揉胸口,似乎是想要将刚才放肆大笑的冲动压抑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平复下了心绪,手肘撑在桌子上扶着头,面容上又是那样淡淡的温柔又疏离的笑意。
她清了清嗓子,摆了摆手道:“是我方才失态了。”
陶灼灼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又问道:“林姨……林姨方才在笑什么?”
林相避而不答,一双凤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陶灼灼:“灼灼,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陶灼灼斟酌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回答道:“林姨这样笑,是不是觉得六帝子殿下不是死得其所?可我想不通,其中难不成有什么隐情么?”
林相抬了抬眸,唇角笑意更甚:“灼灼,你与六帝子殿下并无接触,便不知道他是如何的人,不是么?你以为,以他那样乖张的性格,当真会让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地死去么?”
陶灼灼眸光闪烁:“若是为了……若是为了家国大义,似乎也无不可?”
“那灼灼告诉我,此谋反之意已非一日两日,他为何不早早地上告陛下,非要等到这样的最后关头呢?而我们的女皇陛下,难道真的对于自己宫内的嫔妃儿女暗中谋反之事一无所知?未免也太过于小瞧了陛下她。”林相似有似无地嗤笑一声,“更何况,家国大义……对六帝子而言,究竟什么才是他的家国还未可知呢。”
“那林姨的意思是……”
“在这皇城之中,除了六帝子自己,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让他一条白绫横死宫中呢?”林相淡淡道,“灼灼,你天真却不算愚笨,你一定猜得到答案的,对不对?”
林相已经将真相撕破,只给她留下一层触之即破的薄膜,她当然猜得到这昭然若揭呼之欲出的答案。
陶灼灼难免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反手抓住身旁沈慕青的手勉力支持自己的内心震动,忍不住又反问一句:“可是,可是林姨,我大姐姐是有告诉我的。她说有在六帝子殿下宫里有什么盐粒,可以证明殿下他是自杀……”
“那是六帝子殿下的宫中吗?”林相弯了弯嘴角,打断了陶灼灼的辩驳,“灼灼,那不是六帝子殿下的宫中,而是陛下的宫中。”
陶灼灼心神震荡,握着沈慕青的手又紧了紧。来自好友手掌的温度却并没有让她获得几分的安定,此时她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想起景逸。
今日林相跟自己说了这么多有关女皇陛下的……若说她只是简单想跟自己分享一二内心秘密,难免也太说不通了。无非是等到了自己、甚至整个陶家都已经与林家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此时便是想割断也分离不开了。
那这些呢?这些景逸知道吗?
他是不是做了林相刻意保护的羽翼之下不能知道一切不能与外界沟通的笼中鸟,所以才一直才不能向外通传消息?
而今日,既然林相已经说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那么向自己索取的报酬也一定价格不菲。
比如……
陶灼灼心下已经一片了然。她克制下内心的胆怯与紧张,直视着林相的同样坚定的眼睛。
林相道:“灼灼,一切从六帝子殿下给了景逸那尊玉制佛像——不,从我当初未经深思熟虑便将景逸送给六帝子殿下做伴读之时,一切都是不能挽回的了。”
“不能挽回?有什么不能挽回?”
“最是无情帝王家。”林相道,“陛下她是一个连亲儿子都能下得去手的出色帝王,只是为了守住她的秘密,费尽心机强纳鸟氏子入宫的秘密。”
她沉下声音道:“灼灼,现在她的刀已经到我们的面前了。”
陶灼灼轻轻摇了摇头,尽量冷静下来情绪:“林姨,我还是想不通,这一切也太……太突然了。而且,而且这些话为什么林姨要说给我听呢?我不过是在钦天监有一个小小的官职,若是说给我母亲或是大姐姐听,岂不是……”
“你母亲愚忠之人,不足以与之论大事;你大姐姐虽然稍微号上那么一点儿,对我却可没那么多敬重。钦天监虽小,若是用得好了,却也不是毫无用处。总之这些都是无须你担忧的了。”林相指尖在桌子上轻叩,“而且,对你来说或许是有些突然了。对我来说,却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之久了。”
十年?
林相为了这场……这场谋权篡位,竟然已经蛰伏了整整十年吗?
陶灼灼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感到手中原本的温度消散开来。
她惊愕地看向身旁的沈慕青。她此时已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几步快速却稳当地走到林相身侧,提起茶壶为林相的空茶盏斟满。
林相含笑注视着沈慕青。
茶水入杯的声音激荡着陶灼灼的内心,随即她又看到沈慕青捧起茶盏在林相的脚边跪下,将茶盏高高地举过头顶,奉到林相的手边。
她的声音一洗往日的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竟然还多了几分坚毅。
她说:“侄儿沈慕青,愿为婶婶效犬马之劳。此身任由婶婶驱遣,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