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逸柔声唤车夫,让她将车靠边停下来,随即便立刻撩了帘子出来。
小厮先从车上跳下来,刚要伸出手要接他,忽然福至心灵,目光斜瞟向侧后方陶灼灼,心领神会般默默退后两步给她让出位置来。
这小厮……倒还真是个会来事儿的七巧玲珑心。景逸要是有他一半的圆滑玲珑,也不至于自己还要这般操心他的天真了。
陶灼灼心下感慨,身子却还是诚实地挪过去,伸出手去牵林景逸。
林景逸手揣进去,嘴角也是止不住地向上挑起。
“怎么只见你一个人?”林景逸微微蹙起眉头,“慕青呢?怎不见她来陪你?”
陶灼灼朝着来的方向努努嘴,耸耸肩道:“她?同我弟弟在那头呢!两个冤家……一见面便吵得不可开交了,这你瞧,我走远了还没发觉呐!”
林景逸听完微微低下头,像是思索着什么似的。
陶灼灼以为他是为那两个忧虑,忙打着哈哈安慰道:“行了,景逸,他俩如此这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必再为他们两个忧心。”
“我也不是忧心,只是正好……”林景逸话说到一半恍有所觉似地听了话头,连忙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是我多想了。”
他表情浮现出一点儿被拆穿了什么似的的狼狈来,指尖轻轻搔了搔陶灼灼手心小声道:“走吧走吧,我陪你先进去好了。”
陶灼灼还是头一回见着景逸这副羞窘急迫的样子,心下纳罕,不免问道:“这……这是怎么了?景逸,你为何如此慌张?”
林景逸听了这话,面上渐渐冷静下来,又恢复成原本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轻声道:“灼灼不是不想让慕青他们开咱们的玩笑吗?咱们不快点儿走,等下她过来了又要打趣了。”
陶灼灼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正是呢!要是又被她写进……果然到底是景逸,这心思比兔子耳朵还灵呢!险些又要听沈慕青叽叽歪歪,还是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说罢也没在意,她便就着方才接景逸的动作,牵了他的手迈开步子直跑着朝庄子正门而去。
忽然她感觉指尖被轻轻捏了捏。
“怎么了,景逸?”
陶灼灼回头一看,只见林景逸面上浮现出些微窘迫,面上浮现几分薄红。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连忙一把甩开连连摆手道:“景、景逸,我不是故意的!”
这可幸好没被沈慕青看见,否则她肯定又要大做文章。
林景逸也摇头:“没、没事。”
陶灼灼看她胸口还不断起起伏伏,呼吸也略显粗重起来,心下一阵哀嚎。
这哪是“没事”的样子!这在这儿拼命运气,分明是强压胸口怒火,勉强维系着景逸他大家闺秀体面呢!
说来也是,景逸本是盘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遇上自己个儿这个口味重的,浇了半瓶子酱油进去,豆腐当然觉得嗓子眼儿都齁透了!
她心下还在愧疚,却见景逸又慢慢探出手来,心下惭意之余又添了几分动容。
果然是光风霁月的林景逸!不仅不愿意叫酱油染黑了豆腐,还想着叫豆腐水儿荡涤稀释酱油的咸味儿呢!
陶灼灼满脑子胡思乱想,下一秒仿佛就要出炉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豆腐凉菜了。
林景逸见自己伸出手来却未见反应,赶快又凑近两步扯着她衣袖道:“我方才不过一时没适应过来,现下已经缓过来了。”
陶灼灼连忙摇头:“不适应就不适应了,景逸不必勉强。”
林景逸表情柔和:“我不勉强,慢慢来就好了。”
慢慢来。
不错不错,她自己个儿还被这婚约弄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呢,景逸天真烂漫,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这样冒冒失失没有分寸,活像个着急开染坊的——急色嘛!
她陶灼灼虽然是个走鸡斗狗没出息的纨绔小姐,但除了爹爹弟弟还有青梅竹马的景逸之外,还没摸过别家郎君的手呢!
想到这儿,陶灼灼正义凛然地退后两步。
林景逸见状,面色一白,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见远远传来沈慕青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吆喝声:“干嘛呢干嘛呢!在我这儿还要这么着急避嫌啊?”
随即是陶其华一声嗤笑:“你这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姐姐同林哥哥已经定亲,哪来的‘嫌’可避?”
他三两步小跑到自家姐姐跟前来,两弯秀眉高高挑起:“哎,姐姐,你同林哥哥开什么玩笑呢?都老夫老妻了,还搞若即若离那套情趣啊?”
陶灼灼一脸严肃:“其华别胡说。”
沈慕青插嘴:“那你们两个不进我家庄子里头去,就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看来看去的做什么呢?”
林景逸温婉笑笑:“方才灼灼拉着我跑了一会儿。是我今日穿的衣服束缚得紧迈不开步子,这才停下的。”
……嗯?
陶灼灼忍不住瞪了瞪眼睛:“你……原来你是跑累了?”
这下轮到另外三个人都一脸讶然地望着她了。
陶其华语气夸张,两条长眉几乎要挑到天上去:“嚯,姐姐,你俩搁这儿说了半天话了……这怎么?半天都是鸡同鸭讲呐?”
陶灼灼含含糊糊:“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陶其华打破沙锅问到底。林景逸也又凑近几步,站在陶其华旁边一脸好奇地看着陶灼灼。
陶灼灼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沈慕青却是心思玲珑,眼珠子一转反应过味儿来,贼笑着凑过来,堂而皇之揭穿道:“嗳,灼灼,你不会是……不会是以为牵了我表哥的手,惹得他生气了吧?”
……沈慕青哪是吃了一大锅的碎米,这肯定是把全天下的碎米都吃干净了!
陶灼灼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烧得比三月桃花还红上三分,伸手就要去锤沈慕青脑壳。沈慕青却吐了吐舌头,很不要脸地钻到林景逸身后去了。
陶其华在一旁火上浇油,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有半点儿高门贵户的少爷风范:“不是吧姐姐?从前你俩一起玩的时候你可没少握林哥哥的手。怎么,如今心里花样倒多起来了?瞧你平日里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倒也是这样百转千回一转十八个弯弯绕?”
“陶!其!华!”
陶灼灼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这白眼狼崽子白被自己疼了十几年,没见着怎么恭敬姐姐,当着外人面儿落井下石倒是一套一套的。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陶灼灼伸手要去拽陶其华的胳膊,忽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却轻轻巧巧将她挡了去,又在她手背上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
是景逸。
这动作虽轻柔,陶灼灼却只觉得景逸原本略显冰凉的手指此刻却仿佛炉子里烧得正旺的火炭,微微几点将她手背灼痛。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景逸一捞,整只手都被攥住。
陶灼灼一动不敢动了。
沈慕青和陶其华这时候忽然莫名有了不知哪门子来的默契。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瞧这场热闹。
“灼灼,”林景逸轻声唤她,“我没生气。”
陶灼灼心下有些别扭,干干巴巴道:“唔,好像是的,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生气了。”
林景逸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清亮明润,仿佛他头顶那支温温吞吞的珍珠簪子。
不久,他敛了笑意,面上竟浮现出几分苦恼来:“我今日衣服穿得臃肿,走起路来很是不适,灼灼可不可以慢慢牵着我走?”
沈慕青和陶其华在一起嗤嗤小声笑起来。
然而此时陶灼灼已经快被林景逸的头顶那支珍珠簪子晃得心荡神漾,也忘记了自家弟弟和好友正在一旁瞧热闹,只反手将林景逸的手包住。
其实景逸的手比她的要大一些,只是瘦瘦长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掰断了。
她怎么从前从未注意到这些呢?
景逸会不会觉得自己捏痛了他?
她为什么会……
“陶灼灼!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一道十分熟悉的威严怒吼忽然打远处响起,吓得陶灼灼浑身一个激灵,是三魂也飞了七魄也丢了,满脑子无端思绪溜得无影无踪,只呆愣愣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眼看那声音的主人迈着方步怒气冲冲而来,陶灼灼吓得一动不敢动,半天嘴唇才蠕动起来:“路、路博士好!”
“好什么好?”路博士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我看你这样还好得起来?”
她脾气素来火爆直率,就算是陶双清这位老古板都要比她多上那么几分可爱的圆滑。陶灼灼一向最怕她,此时被她一双溜圆双目怒然瞪视,更是两股战战,几乎不晓得今夕是何夕了。
沈慕青忙上前半步谄笑着打圆场:“路博士,可是学生家中招待不周,您怎么还出来了?”
路博士语气不善:“哼,我不出来,还不知道你们能做出些什么呢!”
纵然沈慕青心思剔透,此时也有些懵懵懂懂,只道:“这……学生们做什么不妥之事了?还请博士赐教。”
“你还敢问!”路博士听了他这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拽了陶灼灼胳膊往旁边一扯,硬生生叫她同林景逸分开:“陶灼灼,你好大的胆子!平日里贪玩不思进取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有胆子对宰相府的公子动手动脚了!真是不知羞耻!”
说罢,她又赶快向林景逸拱手歉意道:“是我教导无方,小徒顽劣,让林公子受惊了。”
林景逸面无表情:“博士误会了,我其实与灼灼已有婚约。”
“什么?”
陶灼灼还是第一次看见路博士脸上浮现出如此震惊的表情,刚要跟着解释两句,忽见路博士眼眶微红,渐渐竟滚落几滴泪珠下来,满脸动情。
陶灼灼心中忽然一紧。
路博士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发妻前些年又因病去世。虽说……她与景逸差了十来岁,但若是要娶……这也不是从前没有过的事。
仔细想想,而立之年便做了太学博士,也是年轻有为前途可期。
路博士该不会真的……
陶灼灼心情复杂,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然听见路博士悲怆道:“这……莫不是林相爷欠过陶大人的救命之恩?否则怎会让公子您明珠暗投啊!便是……便是公子您的表妹沈慕青,也较陶灼灼略胜一筹啊。”
“咳咳咳咳咳——”
陶灼灼斜睨了一眼呛得满面通红的沈慕青,无声叹了口气。
看热闹者恒被看热闹之,切记,切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