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灼灼面色不改,恢复成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将手中滚烫的热茶吹了吹一饮而尽,这才道:“景逸,你从前做六帝子殿下伴读的时候……”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林景逸打断:“殿下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又提起他来了?是不是今天你在钦天监遇到了什么人听了什么事?”
陶灼灼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想跟林景逸隐瞒,于是直接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是听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但都是些似是而非的,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能做的准,所以只好来问问你。”
“既然如此,那……”林景逸垂下眼思索起来。
“我同六帝子殿下说起来也不算是有多深的交情,虽然说我是他的伴读,但他性子一向淡淡的,与周围亲近的下人都不怎么说话。后来我做了他大概两三年伴读的时候,他才开始和我多讲了一些话。”
以景逸的性子,旁人不主动开腔,他最多礼貌地打个招呼,便也不会再有下文了。
陶灼灼忍不住在心里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一个冷冷淡淡的六帝子殿下与一个安安静静的景逸并肩坐在一起。两个人只是单纯地坐在一起读书写字,彼此谁也不先挑起话头说话,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且就这样沉默了一年还多,明明应该是伴读的关系,到最后看上去却好像比冤家还冤家。
陶灼灼莫名觉得有点有趣,从唇缝间忍不住逸出一点儿“噗噗”的气音笑声。
林景逸见她这样的作态,一下就明白过来她到底是在笑些什么,表情变得有些无奈:“好了,我便知道说出来你就是想笑的了。”
陶灼灼笑眯眯道:“景逸向来都是能言善辩长袖善舞,却也有这样吃哑巴亏的时候。想想便觉得有趣。你们两个就像是鹩哥撞上了鹌鹑,再怎么想开口,最后也没得说了。”
林景逸挑了挑眉,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好嘛,我在你眼中原来是一只鹩哥?”
“我不是这个意思!”陶灼灼连连挥了挥手辩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将话题岔开来,“我便说为什么之前你也从来不跟我说什么六帝子殿下的事情,原来是因为无甚可说的。”
林景逸本也没想与她置气,只无奈地微笑着看她:“是啊,所以你今天再让我回忆起六帝子殿下还有什么,我到底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是真想再知道点儿什么,也应该说得再明白点儿,给我个方向也是好的。”
陶灼灼想了想,说到底六帝子也是从皇室姓而非前朝鸟姓,再怎么择良木也轮不到他来栖。转来转去,比较值得怀疑推敲的应当是这位六帝子殿下在宫里的那位神秘生父才对。
于是她问:“那景逸,你可有见过这位六帝子殿下的父君?”
林景逸面色上的浅淡笑意一滞,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陶灼灼虽说是为了此事而来,但见景逸这样的反应却也不觉得如何遗憾。那位鸟贵人藏匿深宫多年,位份不高且不说,作为一个帝子的生父也毫无半点儿声息,可见本就是刻意掩饰过的。
景逸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六帝子的一个伴读,便是贵为宰相之子,于这种皇室秘辛而言,本也不应当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一处,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甘的了
她刚要再说点儿什么别的趣事将这话头岔开,忽然听得景逸带着迟疑的口吻慢慢道:“我入宫侍读这么多年,只有一次是……是兴许见过这位鸟贵人的。”
兴许?
看见陶灼灼眸中疑惑好奇之色愈发浓厚,林景逸浅浅一笑,伸手提起茶壶将陶灼灼面前的茶盏斟满。
素净的白瓷杯中几片茶叶随着水流浮浮沉沉,起伏跌宕却无人在意。
“那是我做殿下伴读第四年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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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林景逸与这位性格有些孤僻的六帝子殿下已经有些熟悉了,偶尔也能交流几句琐碎无聊的日常。但大多数的时候是林景逸客客气气多说两句,这位六帝子殿下也配合着多“嗯”“啊”评点几句。最终到底也算是和和睦睦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的这感情比普通的水还要再冰凉几分,也还算是不错了。
但那日的六帝子殿下似乎有一些心事,表情郁郁的好似闷闷不乐的样子。林景逸看出来他心情不好,自然也不想要再说话惹彼此的不痛快。
但六帝子却好像意外地有话想说。林景逸刚在他旁边落座,还没得及腾挪离开一点这位殿下,忽然听见这位冷冰冰的六帝子殿下忽然道:“林景逸,我有话想问你。”
林景逸于是一脸恭顺,客气道:“殿下请讲。”
六帝子殿下却并没有立刻说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景逸因他这样说话只说一半儿的行径忍不住恼了恼,但面色却更加温柔谦和:“是。”
六帝子瞥了瞥他:“你在心里骂我。”
“臣不敢。”
“那本宫就说给你听了,你不要和别人说。”
林景逸心中更加烦闷恼火,但素来的教养让他学会了这一副“虚伪”作态,此时只微微笑道:“殿下想讲,请讲便是。”
“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景逸对于父亲的印象实则并不如何深刻,此刻只客客气气答道:“父亲生养景逸,景逸自然感激不尽。”
“你真虚伪。”
“臣惶恐。”
六帝子又不言语,林景逸也不想过多理会今日这个古里古怪的殿下,也一声不吭地低头仔细看书。
“你觉得你父亲爱你吗?”
林景逸今日被他这一出闹得心头有些窝火,于是微笑反问:“殿下觉得呢?”
六帝子答:“本宫觉得本宫的父君只是喜欢本宫而已。”
林景逸忍不住在心里揣摩起来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面上却仍然若无其事:“殿下恕罪,臣不懂。”
“别人不懂装懂,你林景逸刚好相反。虚伪。”
林景逸没有反驳,也没有多问。母亲在他入宫侍读之前叮嘱他在宫里所有事情不必多问,能想得通便想,想不通便以后再想。
六帝子的倾诉欲那日却格外旺盛:“你父亲爱你,和你喜欢那些话本,是一样的吗?”
林景逸感到自己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什么,却故意道:“佛家有三不,不言、不看、不听。臣于是也有我不知。”
“你那位青梅竹马难道不是信道?你却在这儿说这些不僧不俗的东西。虚伪。”
林景逸置若罔闻,却听见六帝子忽然道:“幸好你虚伪。”
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六帝子,对方的目光停留在窗外,苍白俊秀而显得有些阴沉忧郁的面上恍然流露出几分眷恋温柔。
林景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一闪而过的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以及小半张描绘了精致妆容的面容。
仅仅一瞥,林景逸便记住了那一刻掩在这妆面下的疲倦与骄傲,还有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
“别看了。你母亲不是说过让你少看少说吗?”
六帝子的声音冷淡中带着三分的急切。
林景逸于是收回目光,垂着头答了一声“是”。
有些事情说不得,但是终究还是可以想想的。出了口的言语不是自己的,但内心的想法却是不能成为别人的。
那应该是六帝子的父君了。
是那位不为外人所知的那位神秘的贵人。
明明出身低微为人不齿,最后却还让自己这个宰相之子“屈尊”……
“别想他了。‘不言、不看、不听’,你还得‘不想’,才能‘不知道’。”
六帝子忽然笑了笑,故意放缓了嗓音道:“知道的多了,就会被白绫吊死了。”
林景逸故意玩笑道:“白绫?死相太难看。若是死,还是毒酒痛快。”
“在宫里你想死的时候,肯定找不到毒酒。”
林景逸心想,那难道能找得到白绫吗?但他既然说了这话,实际要问的便应该是“为什么他能且只能找得到白绫”。
他想起刚才那个一闪而过身影,心里只有模模糊糊的推测。
但当年毕竟年纪还小,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岁。无论他再如何早熟再如何有点心机算计,然对于生生死死之事虽然也少不了耳濡目染,却到底还是朦朦胧胧。
说到底,宰相府中并无权利争斗,而自家母亲为人圆滑心思缜密,整个宰相府也时常置身事外,虽在权利漩涡之中,却大多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偶尔顺便浑水摸鱼。
先生终于慢慢悠悠地到了。
林景逸将所有思绪暂且搁在一旁,尽心去看书本上的内容了。
左传,哀公十一年。
“……鸟能择木,木能择鸟?”
林景逸隐隐约约听到六帝子在自己身侧隐约发出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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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怕是已经把这些事情全都忘了。”林景逸道,“终究不过是那次一瞥……只是你说起殿下生父,我这才想起当年的许多事情来。”
“一条白绫……”陶灼灼听了忍不住咋舌,“天哪,殿下如何想到,他当年童言稚语,却说定了最后的结局。天命如此,果真叫人唏嘘。”
林景逸手指在素净茶杯上轻轻叩了叩,沉默片刻忽而道:“若这一切并非天命呢?”
“若非天命?”
林景逸淡淡道:“若非天命,便是早就注定的人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