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宣这时候才发现,林相的眼瞳并不算大,细细窄窄的竖瞳看上去好像是路旁的竹叶青。温柔又冰冷。
他愣了几秒,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赶快行了个礼道:“鄙人卢宣,见过林相。”
“嗯,是卢先生啊,我知道你。”林相淡淡道,“我从前听闻卢先生平时很是有点脾气,看来传闻也不可尽信。”
说着,她施施然走到儿子的面前,让林景逸搀扶着她坐在主位上。
卢宣听了这话,心下稍觉几分不满,终究还是按捺了下来。
他是有那么点儿怪里怪气的傲气不假,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对这种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自己惹不起的人,他也没必要再摆那劳什子的架子。
林景逸扶母亲稳稳当当坐下,又垂首道:“母亲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你的事便是最要紧的事情。”林相微笑着回答,“不过现下这件事情虽然要紧,却还不算有多危急。如今已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大可宽心。”
林景逸低头答应了一声。
林相的目光便又偏移到卢宣身上:“卢先生应该是替我的那位未来儿媳传话的吧?不知她有何事要说与我们家景逸听?”
卢宣赶紧把方才告知林景逸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
林相听完,摸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陶家的这位大小姐心思果然□□玲珑,比她母亲要强些。只是‘身在此山中’,到底也还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了。灼灼那丫头倒伶俐,看来平日只不过是不想做,只要想做了便是都能做成的了。”
林景逸听见林相夸奖陶灼灼,心下也是欣喜,眉眼间都带着点儿快活。
“听到我夸灼灼便这样高兴?”林相慈爱地看着爱子的脸庞,轻叹了口气感慨道,“果然是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现在这胳膊肘就已经开始往外拐咯!”
林景逸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相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面过多纠缠,只道:“只是你们这个局还不够好,将这样的死局做得太绝了反倒让人起了疑心。”
林景逸轻轻摇了摇头:“儿子……没懂。”
“你还是年轻。”林相有点儿无奈地微笑,“如果这件事情你本来明明应该是最大的受害者,最后却成了最大的得益者,女皇陛下那里又怎么不会多想呢?这便是直接了当地告诉了她,之前她所有的怀疑不过都是你计划当中的一环。这样,即便女皇陛下不会立即因此发难,心里却肯定是长了一根刺儿,日后也会对你处处提防。”
林景逸若有所悟,轻轻颔首:“儿子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我们还应该继续示敌以弱,先在自己的身上剜下块肉,然后才能让敌人身首异处。”
林相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正是这个道理。”
“既如此,那便让……”林景逸目光流转,虚虚在卢宣身上落下,柔声笑道,“卢先生,那就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给您了。”
卢宣心中一时之间浮起些异样,却也只是勉强咧了咧嘴:“林公子但说无妨。”
林景逸垂了垂眼眸,似乎在仔细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景逸,做事的时候再大胆点儿。”林相忽然又柔声细语地鼓励道。
林景逸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对卢宣道:“既然是示敌以弱……那,你就告诉灼灼,让她说这一切的消息起源都是我让人做的,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到我一个人的身上。”
卢宣瞳孔震了震,舔了舔有点儿干涩的嘴唇,眼神下意识瞟了瞟老神在在坐在位置上安然品茶的林相,讷讷答应着:“林公子,这……”
“只按我儿子说的话去做就是了。”林相眼角一斜。她声音还算是客客气气,凤眼中却已然自带了三分凌厉,一瞬间便从最开始那个温柔娴雅的普通女子变成了政治巅峰上那个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铁血宰相。
卢宣嘴唇颤了颤:“是。”
林相这才有点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又轻轻啜了一口茶水,转了转腕上的玉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似笑非笑添了一句:“这位卢先生,我记得在占卜一术上颇是天赋异禀,不若也为我算上一卦吧。”
卢宣愣愣问:“算什么?”
“算一件国事。”林相淡淡笑道,“不过这应该也不是卢先生第一次算国运了吧。我想,先生应该已经算得上是很有经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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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爱卿请讲。”
陶夭夭的眼神下意识飘向朗声迈出一步的那人,眉头瞬间锁得更紧。
是御史大夫梁丹。
她原与陶双清算是同期入朝为官的师姐妹,按常理讲,关系不应当有多糟糕。然而,陶双清便不是个官场上的一般人,因着自己的刚肃正直招了女皇陛下的赏识,平步青云后也依旧我行我素,自然与自己的这一大批师姐妹都冷落了许多。
而一年前,梁丹的一个表侄女在酒楼醉酒闹事,推了个上来劝架的伙计,竟让她脑袋在石头上一碰,当场去世了。
要说梁丹与自己的那个表侄女倒也没多亲近,但被这样的亲戚直接了当求上门来自然也不好拂了面子去。再说了,左右死的也不过是个小伙计,又不是什么世家小姐,要自家的表小姐为了这种下九流被杀了头,实在也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情。
左想右想,梁丹便也觍着脸找上了陶双清,试图从她这里卖个人情。
但……以陶双清的性子,最终的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梁丹这下被驳了面子,自己在表秦家脸面全无,从此对整个陶家愈发记恨。然而陶双清为人廉洁清明,长女陶夭夭也是个端方持正让人抓不住把柄的,放眼看过去整个陶家,再抛去那个年纪轻轻做不得文章的小儿子陶其华不谈,唯有这位不走正道的二小姐陶灼灼身上很值得说道说道。
于是她也这样做了。
她是御史大夫,本职便是闻风奏事。无论她在朝中说什么样不好听的话那也全都是尽了一位御史大夫传递民意的本职责任,自然不能被挑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无论如何,说到底,那位陶家的二小姐与三教九流来往甚密是真,喜欢卜卦算命也是真。陶家如此清流,却养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怎么不说的上是“女不教,母之过”?
只是这陶灼灼竟然也和她母亲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竟硬生生靠着那点儿玄学本事闯了出来。
果真可恨。
不过终究麻雀飞了枝头也变不成凤凰。这下子还不是连带着宰相家的儿子一起犯了大错去?
哼,总归林相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梁丹又瞥了一眼轻轻蹙起眉来的林相,胸中愈发畅快,越说也越畅快起来:“臣今日所述,仍为林相家中独子林景逸之事。”
阶上坐在龙椅上的女子状似随意地轻轻拨了拨眼前的鎏珠,稍稍抬了抬眼,似笑非笑道:“哦?此事难不成是有了什么新进展?”
“正是。”梁丹好似得了什么鼓励,继续侃侃而谈起来,“回禀陛下,臣最近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上回林相好像说那些不过是什么风言风语?看来是林相还不足够了解自己儿子啊。”
林相眉头舒展了些许,在梁丹看来不过是她多年朝堂浮沉下来勉强维持的表面风平浪静。
她有点傲然地扬了扬头,甚至有点儿大胆地试探着去看女皇陛下的神情。在高高金阶之上,女皇陛下的神色藏在垂下的鎏珠后面模糊不清。
“丞相,确有此事?”
林相立时弓腰沉声道:“是臣教子无方。”
“看来林相这就是承认了。”梁丹不无得意道。
林相垂下眼睑,不卑不亢答道:“是。家中小儿已经与我阐明此事。臣教子无方,甘愿领罚。”
“林相哪里的话?”女皇陛下笑意温和,“说到底,景逸那孩子终究不过是写了点儿话本玩意儿。朕也看过了景逸写的内容,看出这孩子文采倒是极好的,终归也不是多伤风败俗,就让孩子写着玩儿去吧,朕觉得也不打紧。”
说罢,她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梁爱卿,这样的小事儿,咱们也不必太过上心了吧。”
梁丹咬咬唇,又继续煽风点火:“陛下,此事怎可如此轻易姑息?若天下男子都学着林丞相家中的这位公子一样不好好弄应该做的穿针引线琴棋书画,却净写一些离经叛道的物什。长此以往,大余根本又将何存?”
女皇微微地蹙起眉来。
梁丹自以为是说动了对面,心下沾沾自喜,面上却还不显,只露出几分为国为民的痛心疾首:“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宰相大人最是巧言善辩翻云覆雨。微臣笨嘴拙舌,出身地位也尽不如宰相大人,却也不忍陛下为小人蒙蔽使朝纲动荡……还望陛下慎重考虑才是啊!”
凤清殿中瞬间沉寂无声。
陶夭夭心中着急,只恨不能开口辩驳。若是一时冲动意气,或许反而会让陛下以为自己是在心虚强辩,那便是得不偿失。
可若是始终闭口不言……
她心中还在胡思乱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家老母,生怕她一时不堪诋毁折辱意气用事。
所幸,在陶双清身形微动之前,林相已然干净利落跪下,朗声动情道:“陛下,我儿景逸顽劣,心思却是澄明。他自幼入宫侍奉六帝子殿下身侧,也是您亲眼看着长大的。陛下应当知晓,景逸他是绝对没有半点儿坏心思的啊。”
梁丹忍不住嗤笑一声:“林大人这是要将自己教子无方的罪名连带着推到陛下身上去了?此时大人您又搬出来已故的六皇子殿下出来,个中是何居心,就算微臣等看得糊涂,陛下还会看不明白吗?”
林相并未与她唇枪舌剑,只默默低着头不讲话。
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陶夭夭不安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尽管她暂且还没有看到任何可能有的转机……但她也知道,林相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案板鱼肉。
林相方才说的是……
梁丹有些矜傲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相,忽然觉得后背透出丝丝的凉意。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是不是殿门没有被小太监关好才刮进来凛冽的寒风。
“那梁爱卿便说说看,朕……应当看明白什么呢?”
鎏珠下精致面容的表情晦暗不明,语气依旧温柔和蔼,却渗出丝丝的寒意。
“陛下。”
梁丹正惶恐之际,却听得林相忽然又淡淡开口道:“犬子与殿下也算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情谊甚笃。然殿下新丧,犬子便弄出这样大的风流事来,确实是愧对殿下恩情。望陛下赐罪。”
“林爱卿,你向来是最识得轻重的。景逸那孩子性格像你,自然也是识得轻重的。”女皇声音温温吞吞,忽而似有似无叹了一声,“只是有些人,未免有一点儿不识抬举了……”
非常对不起大家,之前每天都在忙着做实验写策划所以咕咕咕了很久……今日起基本上可以恢复日更了(因为突然意识到所谓的实验是永远做不完的(一个月内应该就可以完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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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