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双清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二女儿。
她出身寒微,祖上往上数个七八代才有一个前朝小县令的官职,再往下便是一代代的衰落。
从刚懂事开始,家中长辈便告诉她:“双清,你以后一定要考中科举,光耀门楣。”
陶双清把这句话记了一辈子。
后来她果真连中三元蟾宫折桂,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再然后娶夫生子,又在翰林做了几年的修撰之后,她的才华也愈发为旁人所赏识。才有现在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刑部尚书的结果。
郎君陆陆续续为她诞下两女一子,凑成了好一个儿女双全。
心中依旧惦记着当初母亲说的那一句“光耀门楣”,陶双清自然对一对女儿有着同样的期许。
大女儿陶夭夭稳重早熟,于诗书一途一直也颇感兴趣,似乎从来没需要过她如何关心管教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皎皎明珠。
她便以为陶灼灼理应也是这样的。
灼灼性情较夭夭稍顽劣活泼些,但陶双清也知道她也是一个聪明伶俐又温柔敦厚的好孩子。只不过她时常同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混成一通,自然是渐渐“近墨者黑”。
只消叫她不再搞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学说便好了。陶双清这样想。
只要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都远一点儿,只要耐下性子来好好在家里看科举要用的经史子集,只要稍微改一改原来那放荡不羁的态度……
只要……
只要做到了这些,灼灼能做到的一定不比她姐姐和自己要差。她一样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再风风光光地了结所有读书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梦想与心愿。
陶双清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灼灼问她:“娘,您是不是不信我?”表情是从来没见过的悲伤。
她恍惚间响起她小时候的样子。
灼灼性子与她姐姐大不相同。她爱笑爱闹,总有一肚子的俏皮话藏着,不时抖搂出来逗别人开心。有时候处理了一天的公务身心俱疲地回到家,只要看到小女儿那张笑嘻嘻的天真脸庞便觉得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灼灼的性格就像她取的名字,是三月里耀眼灼目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为尚且微冷的初春添上温暖的亮色。
现在,这桃花却黯淡了原本的色彩。
她忽然觉得喉头莫名干涩,声音也渐渐低下来,艰涩道:“灼灼,我……我没有不信你。”
陶灼灼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陶其华挽紧了姐姐的手臂,将头也一并埋在陶灼灼的肩膀上,忽然道:“娘亲空口无凭。方才娘亲教训二姐姐作那个样子,我同二姐姐又要怎么信娘亲这句话?”
陶双清咬了咬下嘴唇。她目光下意识瞥向正跪在姐弟俩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的几个侍女,愈发感觉有些心烦意乱。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侧过半个身子:“进来书房说话。”
陶灼灼还是只看着她,没有动。
陶其华这时候就好像是那个皇帝身边的那个狐假虎威的传话宫人,又替陶灼灼开口:“娘方才都在门口说了大半天了,为什么要突然进书房里讲?”
陶双清微微蹙起眉,目光再次淡淡扫过姐弟俩身后的侍女们,按下心口不耐:“家务事,里头再说。”
陶其华心领神会向后瞧了瞧现下大气儿都不敢出的侍女们,心下有些了然。
他想起刚才自己一时热血上涌不管不顾的那股子劲儿,不禁稍微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凑近到陶灼灼耳边小声道:“二姐,娘这是终于软下来同我们好好说了呢。咱们就进去吧?”
陶灼灼轻轻摇了摇头。
“二姐?”
陶灼灼终于启唇问:“娘亲觉得丢人了?”
她语气中难得带上点儿讽意,听得陶双清只觉胸口压抑似地烦闷,训斥的话却又都堵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
陶灼灼见她不言语,忍不住抽了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子。陶灼灼声音也哑哑的,也不知道是被微冷秋风吹的还是因为委屈而憋的。
陶灼灼问:“那刚才,娘当街教训卢大哥和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呢?”
陶双清看着陶灼灼那张写满了委屈与控诉的脸,蓦地觉得胸口火辣辣的刺痛。
陶灼灼还没有说完。她低下头,也不管陶双清到底有没有在看自己,似乎也不管母亲有没有在听自己说的话。她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和环境,只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娘亲只顾及着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却从来不顾及女儿的。”
其实这话陶灼灼自己说出来后也忍不住惊讶。
周围人都以为她不在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
不在意母亲和父亲将更多的目光与期许放在姐姐身上,不在意外人在赞美姐姐的时候再贬低自己两句,不在意母亲一直瞧不上自己那点儿卜卦算命的爱好。
但她现在发现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的。
虽然她完全不会因此而对母亲、父亲和姐姐产生怨怼,却难免还是有那么一点空落落。像是满满一袋子沙子被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孔洞,哗啦啦地漏泄着细碎的沙尘。
“二姐姐……”
陶灼灼忽然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拂在自己脸上,柔和细腻地轻轻摩挲。
她这才发现自己视线有些朦胧模糊,吹来的风将脸颊渗得湿冷发凉。
陶其华也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哭腔:“二姐姐,你别哭了。”
陶灼灼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仰起头梗着脖子直视陶双清有些惊愕的眼眸。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无论什么都行,她只想看陶双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应。
然而陶双清却似乎被她这样突然的爆发吓在了原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陶灼灼只觉得一身的力道都卸掉了,空空落落一干二净。
她动了动有些僵硬麻木的双腿,先是趔趄了两步,然后步伐渐渐流畅起来。
“二姐姐,你要去哪儿!”
陶其华嘴里叫着。他先是犹犹豫豫地重新偏头再看了陶双清一眼,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赶快也提起袍角紧跟着追过去。
陶双清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远远跑开。
秋风萧瑟,凛冽地划过她的脸颊,将一片被秋色染得金黄的叶子拍在她的脸上。
.
跑出来既是经过深思熟虑,却也还算是一时冲动。
冲出陶府大门的时候门口的护院们也并没有阻拦,只当做是这位二小姐又是一时的异想天开,要再出门去“兴风作浪”。
对于这一点,陶灼灼不知道应该是喜是悲。
接下来应该去哪儿呢?
她茫然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脑子里面空空的又满满的,似乎什么都能抓得到又似乎什么都抓不到。
一般这个时候她都在做什么?
去找沈慕青?找长姐?带着流年去满大街闲逛游玩?
但如果找沈慕青,那就势必会受到一大堆不必要的安慰;去找长姐,一来打扰了姐夫,二来又要让长姐和母亲之间产生不快;若是带着流年……她现在还跑得没边儿没回来呢。
陶灼灼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这样孤独的。
她找了一个不大显眼的角落蹲下来,无聊地看着街道上的车马行人。他们那样忙忙碌碌,又那样悠悠闲闲。他们或是欢笑,或是苦恼,或是埋怨,却似乎都是各得其所的。
这世界这样圆满,似乎也并不缺她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二姐姐!”
陶其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陶灼灼偏头看向陶府的门口,护院们正拦着陶其华不让他出来,口中还劝道:“小少爷,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您最好还是别出门了。”
陶其华叫:“你们让开!我要去找我二姐姐!”
“二小姐这么晚在外头没事儿,您还是没出阁的小少爷,这时候出门可不合适啊!”
陶灼灼站起来,向陶府门口的方向走过去。
“二姐姐!”
陶灼灼朝着他无声地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没什么事情。
陶其华好像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心来,在护院们的拦阻之下抻着脑袋又叫道:“二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陶灼灼轻轻摇了摇头。
陶其华声音愈发着急:“那不管你去哪儿,你都带着我一起走啊!”
“其华,你听话,在家好好陪着父亲和母亲。”
“我不!二姐姐,你快带我一起走!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这样抛下我离开的!”陶其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应该想的,音调都拔了一个八度,“你……你绝对不要自寻短见啊!”
陶灼灼听了他这话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淡淡道:“不会的,你不要担心。”
“你只说不让我担心,我又怎么能不担心?”陶其华眼珠滴溜溜转动,拼命地在想着什么,“你总归得找一个人?你去找……找……”
“找我。”
陶灼灼一愣,猛然转过头去。
林景逸从马车中探出半张脸,眉头微微蹙起。
他伸出手来,温温柔柔地摊在陶灼灼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