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甲板,士兵们才注意到船已靠在第一程的岸边。扶梯已经搭好,锚头牢牢扎在水下,怪不得感觉没有昨晚那么晃了。勤王正叉着腰在滩上张望,鸿胪寺丞在旁指点介绍,高司马举着地图随手标记。李绍云回头看到船上人头攒动。无人讲话,但一双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盯得他一乐。勤王招手:“下来!集合!”
军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势浩大,不仅是船上的水兵,连岸上的鸿胪寺丞都被吓了一跳,倍感好笑又无可奈何地跟着乐了。旱鸭子们迫不及待地离开这艘噩梦般的战舰,有人甚至等不及下方的战友离开扶梯,自己干脆撒丫子跳进了水里。岸边水浅,就算是狗刨,也几步登陆了。
第一个人这么做了,便引人纷纷效仿。还未翻过船舷的士兵们纷纷把外套脱掉、包好、远远掷出,自己接二连三地一跃而下。一时间,舰船周围好像□□遍布,轰炸不停。
寺丞刚帮着接了一个包裹,就差点被第二第三个砸中。高崇武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开。高懿懿倒是没脱得干净,只把她不离身的点心果子都捆上,朝勤王挥挥手。后者还好反应快,一巴掌挑开直击面门的包裹,引得调皮蛋儿哈哈大笑。李绍云警告性地远远一指,但对方权当没看到,翻身,下坠,落水,冒泡,嬉闹,一气呵成。
第一个人这么做了,便引人纷纷效仿。勤王背着手,无奈地往后撤了又撤,因为总有包裹好死不死地落在他脚边,抬头面对飞行轨迹的时候颇有些挑战胆量。
前来接应的水兵介绍说:“今日天好潮缓,正适合锻炼凫水。”玄铁旧部纷纷露出不屑的表情:“我们只是没乘过大船,又不是没下过水。”东海水兵高深莫测地笑了:“此水非水,山川溪流不可比拟。诸位不妨一试。东走二里,岛礁为界。我等乘小舟护送在旁,不必担心。”
李绍云闻言朝那岸头望去,只见水兵所指礁石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水花间若隐若现。他明白过来,距离对有嬉水功底的精壮战士来说并不算太远,难的是入海口的激流暗潮,这是他们这些非本地人从来没经历过的情景。“好!”勤王发话,“今日就停岸练凫水。全员,以队为单位,上午磨合训练,午正考核。积分制,团体和个人表现奇佳者,当有额外犒赏!”
这一令下,士兵们又亢奋起来,各自成群地跃跃欲试。鸿胪寺丞穿行在大马金刀、四散跑动的武夫之间,小心翼翼地挪到勤王身边:“早闻玄铁骑军容肃整,不近民情,令人闻风丧胆。若非昨夜今朝亲眼所见,恐怕绝对想不到竟是这般活络的一群人。”李绍云坐在一边,脱下靴子倾倒细砂,闻言抬头朝寺丞一笑:“寺丞所言基本属实,但有一处纰漏。”鸿胪寺丞行礼求教:“请殿下针砭。”
“对敌不对人,是令‘敌’闻风丧胆。”勤王又脱下另外一只鞋子,如法炮制,边做边解释。接着,他又光脚站起来,偏头去摘肩上的披风:“肃整为战,远民为情。除此以外,人嘛,当然还是同根同源、同心同德的人啦。”
鸿胪寺丞默然注视,思绪万千。半晌,他因为勤王的动作而疑惑地问道:“殿下不冷吗?”
“冷啊!”脱得和战士们别无二致的李绍云抻了抻膀子,做着热身运动,“游几圈就好了。希望如此吧,我也好久没下水了。”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岸边走去。寺丞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几步:“殿下也要下水?”这下轮到勤王疑惑了。李绍云回身随口反问:“那不然呢?”
高懿懿湿漉漉地缩在岸边,表情凝重,头顶还有一撮海草。勤王随手将其扒拉掉,问道:“你咋不动弹,坐这儿多凉啊?”高懿懿不为所动,告诉他,自己是游了个来回歇着的。勤王问她怎样。“不怎样。”高懿懿心有余悸,情绪极差。
她下水刚游出去没多远,就感觉到不对劲。浪头似乎另有想法,总把她带偏。去时还好,将错就错地被拍在礁上。可回来就犯了难。她有意乘浪借力,可每次没等她冲出多远,就莫名其妙又给带回去了。一来二去,进程没变几何,倒是呛了不少。再睁眼,就在小舟上了。当地水兵等人缓过劲儿来,就通通给扒拉下去,毫不犹豫。手伸到高懿懿这,打了个嗑呗儿。水兵正挠头回首询问上级,怎么还有个女的。高懿懿没等他说完,极其自觉地扒着舟沿,自己滚了下去。进水又是一阵要死要活,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岸边,总之说啥也不肯下去了。其他人的状态也大差不差。岸礁两头,三五聚在一起瑟缩着嘀咕:“这水也太邪门儿了。”
千牛备身和大侄子也没好到哪去,两位养尊处优出来的少郎君自诩精湛的水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都被拍在礁上懵懵的。但本着“见不得自己比对方差”的竞争意识,他俩愣是误将对方抬头吐沙子的行为看作宣战挑衅,毫不犹豫地接连下水,最后又在不同的小舟上遥遥相见,殊途同归。两人就是运气没右副那么给力,高懿懿搁岸上快冻成冰雕了,他俩才扑腾回来。这会儿也顾不得面子还是里子了,一左一右摊在高懿懿两边,浑身滑溜得像两条刚打捞上来的泥鳅。
“……嗯?”一个巨浪打来,拽着人的后腿就往海里拖。千牛备身迷迷糊糊察觉不对劲,惊慌出声。那边事儿多大侄子也是“同苦相随”“不离不弃”。还不等他俩撑起酸痛到失去知觉的膀子扑腾,高懿懿两脚一伸,勾在两个胳肢窝下,把人拦下。一方小舟就势从她面前飘过,免去一顿打捞。
在高懿懿被两条随遇而安、自暴自弃的“死鱼”拉下水前,勤王终于完成了他的一轮游。边往岸上走,边一手一个把人捞回来,挨个拍一拍:“还行不?再试一圈?”千牛备身和大侄子晃晃悠悠地站稳,各自撇着嘴,面色不太好看,也都没说话,只是一味且盲目地跟上。那还能说“不行”吗?
勤王并不是带他们上岸,走到高懿懿面前俯身扒拉她脑袋:“再游一圈。”高懿懿两只脚丫子扑腾扑腾,原地背过身去:“不去!”勤王见状也来劲儿了,严肃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就正午了,考核怎么办?”高懿懿气鼓鼓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噌地一声窜起来,吓了勤王一跳。“考完就不游了!”高懿懿态度坚决。在勤王听来,那更像是:“考就考,大不了不活了!”他伸手去拍她脑袋:“笑话!”被对方熟练地避开。
勤王重申了排名的标准和奖赏。千牛备身边扒拉着胸前后背上的杂物,边自言自语:“这都谁跟谁一队来着?”旁边大侄子转过来,翻着白眼儿回答他:“咱仨一队。”高懿懿刚好叉着腰走上前,闻言又是心力憔悴地叹气:“那剩下还有谁来着?”她左右扫视一圈,没看到几个印象特别深的队友,直到大侄子面色铁青地远远一指,她和千牛备身才明白过来——其他队友甚至还没完成一个来回。“……完了么,这不?”千牛背身还期冀着能有个善水的带飞,现下只能无奈捂脸。为了鼓舞被海浪打没的士气,驻军拿出了珍藏的美食佳肴,用以款待头几名的队伍、交流感情,言下之意是不要追究他们舟上抛弃的无情。高懿懿被馋得直流口水,于是她不得不诚恳认下:“这把完了啊。”
午时过后,生无可恋的三人和“生死不明”的同伴们在避风处排排坐……大部分是排排倒。
“今日……是在下有生以来头一回拿末位。”大侄子再三犹豫,实在难以忍受地沉痛宣布。
“真的假的?”千牛备身不信。别说正规竞赛,就是他搁家里那几口子人里,也一直没脱离过老末的地位,不论是年龄还是执行任务的成功率。
“那是你以前身边没什么能人,见识少。”高懿懿恨恨地撕咬着手里的干粮,脑子里全是别的队在享受的山珍海味。其实,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丰盛。
大侄子长出一口气,托着腮帮子点点头:“有道理。”他重振旗鼓,问向二人:“咱明天怎么办?后天,大后天,有战事了呢,怎么办?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千牛备身也绷着脸表示赞同,必须得力争上游。高懿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今天干不过它浪头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两位郎君刚要为高懿懿重新燃起的斗志所打动,就听着她接下来更加铿锵有力地发誓:“我一定要吃到淡菜汤!”
“……”所以他们究竟在期待什么。
首要是让没能完成指标的队友跟上进度。仨魔丸活力四射地磋磨众人的时候,实在坚持不来的队友有气无力地提议:“我还有一计……”
“说啥都没用!老实待着!这筋骨马上松好了,然后咱试试互相托举着成不成!”
“坚持住!我刚听殿下和他们讨论技巧,咱也去听听!”
“马上行程翻倍。再不适应一下,后面更难!”
“你们就是折磨我,也是翻不了盘的!要不要试试偷偷换一个队员过来……”
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大侄子眨巴着眼睛,反应了好几秒才听明白过来。千牛备身有点难以置信:“你这……也太损了吧。”高懿懿愣神,差点松手摔了对方,然后她背着那人,朝俩郎君邪魅一笑:“我觉得可行。”
“啊?”两脸懵圈。行军作战,哪有如此轻易抛弃队友的道理。高懿懿放下其人,故作神秘地朝两人摆摆手。
翌日。
勤王收拾好自己,掀开左副帐篷的帘子。交代任务的话还没出口,他面对躺在高崇武床上睡得贼香的士兵,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与此同时,高副官被五花大绑地看管在某小队的帐篷间。面前三人并列,抱胸矗立。高崇武环视半圈,朝中间那唯一的姑娘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长本事了哈?”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由高左副带队的小伙计们被训得很惨很到位。同样进步飞速的还有一人,勤王亲自鞭策的机会可不是想有便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高懿懿依旧没能喝到淡菜汤,因为她拼尽全力依然只能说是差强人意。随着训练距离的不断拉长,她在体能上的劣势就表现得越来越明显。终于有一天,高懿懿在角落里盯着篝火旁的获胜方,盯着盯着就盯哭了。她嗖地一声蹲地上,埋头抽噎。千牛备身和大侄子都是一愣,前者刚想安慰说有技巧可以弥补劣势,后者刚忍住别弹起来躲开,两人就听见高懿懿怪异如铜铃般的啜泣声。
“……”气氛一整个转向莫名其妙的地方。千牛备身难以置信地转向其他同伴,后者十分自然地回答了他无声的疑问:“是的,她哭一直都这声,比笑的时候还抽象。”千牛备身无语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指着高懿懿,向大侄子小声吐槽:“要不是我本来知道平常小娘子是怎么哭的,从今往后,我绝对不敢撩拨人了。”大侄子则忍不了了,蹲下来戳她:“你是牛吗?这都啥声啊?要哭就好好哭,搁这儿吓唬谁呢?”
高懿懿一声狮吼虎啸,把他吓退,一屁股坐到千牛备身脚上。“哭得像绵绵细雨似的你也不满意!我这狂风呼号的你也不满意!”小女娃子毫不客气地回怼,“你咋事儿这么多呢?滚!爱哪哪待着去!”大侄子和千牛备身惊慌之下,抱作一团,直到跑远了才发现自己的窘态,立即把对方推远。
是夜。高懿懿披着被子,背对众人独守篝火,托着下巴,轻声叹气。大崽崽陪在一边,低头找被砂石卡住的海草吃。
千牛备身洗漱好回来,发现大侄子还靠在帐篷帘子边回味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歌喉”。他走上前,靠在另一边,试探地问:“她伤心喽。咱白天那反应是不是不太好?”大侄子正对着高懿懿臃肿又奇葩的背影发呆,闻言转过头来,盯了千牛备身一会儿,才回神,出口斥责:“伤不伤心的,关你啥事儿?”
主动也好,被迫也罢,千牛备身如今已经完全融入进了勤王的队伍,于是轻而易举地来了脾气,当即回怼:“我这不是为了羽内团结吗?不关我事,那关你事喽?你大半夜不睡觉,搁这儿当门神给谁看呢?”
大侄子也是深受勤王就事论事、凭功行赏的思想影响,完全不惧他这个靠亲缘关系官大一级的小豆丁,挺着胸就怼上去:“我【消音】今晚放哨,我才不睡觉!你晃悠啥?”
“啊?”千牛备身确实不察,不占理地小退一步,随即立刻想到,他们这种明哨应该待在篝火旁才对,就像高懿懿那样。于是他立刻反应过来,抬脚一跺,直接点破:“我逛啥了,这不往回走呢吗?你不是于心有愧,不敢上前吗?笑话谁呢?诶!人家又没埋怨你,你愧疚个啥啊?说说……”大侄子说不过他,但态度不能服软,于是口头争论演化成武力冲突。帐篷里离门最近的队友嫌他们吵,从被褥里伸出一只脚,直接把两人一骨碌踹了出去。
这厢俩郎君还没争出个高下,大抵是因为他们忘了,原本就不存在争论的母题。那厢高懿懿还对着火焰烟灰愁容满面。她寻思着:“要不自己抓点儿贻贝呢?早起赶个海,那不遍地都是?再借伙夫那大铁勺炖一炖,诶呦,还能比他们做的差到哪去?”
“就是嘛!”高懿懿想通,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意外叫停了身后滚作一团的两人。千牛备身和大侄子躺在地上互相撕扯着衣领、勾结着四肢,皆屏息凝神地盯着她的背影。只听高懿懿抚摸着棕马,兴致高涨地宣告:“大崽崽!咱自力更生,明早就吃上淡菜!”
“……”所以他们究竟在纠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