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第79章 第四十四章 泗水长流（上）

淡青天，雨丝织成透明纱；墨远山，乌篷船顶黄桐油。雨脚击碎空气的甜，橹响荡出蒸米的潮，时间拉成距离的长，人影都在雾里浮动，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寻，是寻不真切的。可转身，又悄悄漫上后背的衣襟。

“阿嚏！”第一个中招风寒的是骠骑将军家的大侄子。他得知勤王召见，兴奋不已，一刻钟都没耽搁，当即就应下入列了。虽然知道大概要过冬，但一听说往东南去，寻思怎么也比长安猎场的林子暖和，就打包了个急行军的行李。大意了，刚到目的地，就被江水沿线的鬼天气给教了做人。

勤王上次从钱塘来还是春花烂漫、夏意盎然，这会儿也是被冻得不大舒坦。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指令就是下发御寒衣物。排队入营的时候，高懿懿把长枪插在一边，举臂在脸前深深呵气暖手。一呼便是雾蒙蒙的一团，她在马上自己个儿玩儿得不亦乐乎。

“阿嚏！”大侄子颇在意面子，见左边小女娃娃都没大碍，于是自己愣是控制住了没再哆嗦，就是挺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冰雪还在山关，水面尚未结冰，垂柳沿岸长青，可入海口的风并不热络，凉飕飕地抚过，没荡过去，就那么黏糊糊地糊了一身，紧贴着衣料皮肉，往内脏骨髓里渗去。

“我还多一件儿，你穿不？”右边突然伸过来一件面料贵气高档、内衬蓬松厚实的皮袄，大侄子转头一愣。只见右侧队友自己披着一件同样精致的外套，另一只手正在跟前襟处的盘扣作斗争。对方见他迟疑，又扬了扬胳膊：“喏。”

自从将军寿宴得勤王青睐，大侄子没少和勤王府兵接触。这人与他、诚辉并列第二梯队，可他却完全没有印象。于是比起防寒保暖，大侄子此刻更在意另一个问题：“你谁啊？”

“……”右侧那同样年轻的将士闻言十分无语，低头看了看手里递的衣服，又抬头盯了盯他，似乎在疑问穿衣服关他人什么事。“在下千牛备身。”但对方还是解释了一句。

“千牛卫？”大侄子挑眉心道，“那不是大皇子的人吗？”

勤王保命要紧，开拔匆忙。对于城门口发现被千牛卫莫名其妙安排入队了一位他们十分熟悉的年轻备身，懂的都懂，李绍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带在身边。

高崇武带人发衣服发到高懿懿的时候，大侄子做出了他的决定，转头管马上调头的高崇武要：“我跟着就是想跟玄铁军好好学习来的，和你们也穿一样的呗？”他很自然地看出来千牛备身在这个集体里是个异类，而他更希望借此机会和勤王好好交流一番。

高崇武手里还有不少，但看到千牛备身自备了衣物还递给他，就没打算顾及这边。他瞟了大侄子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朝千牛卫将士扬了扬下巴：“他那件更好，给你就穿着。”事儿多大侄子只好照办，转头接过，客套地道了谢。而千牛备身噘着嘴瞪他，十分想反悔把衣服收起来。都是家里给带的好东西，他居然还敢嫌弃。入职第一天，千牛备身就给这个同僚画上了个大叉叉。

“他谁啊？”大侄子抱着衣服，策马跟上高懿懿，顺便也想拉进一下关系。高懿懿忙着折腾她那件统一被装，本来不想理他，但抬头一看，呵呵乐了，点了点额头道：“不道。手下败将而已。”大侄子一听，入职第一天就给那个同僚画上了个大叉叉。

“阿嚏！”大侄子一个不注意，又被吹了个透心凉心飞扬。声压震人，遭到马匹受惊的高懿懿的白眼一个：“喂！你不行赶紧找药馆吧。”大侄子□□道：“我行……阿嚏！”

千牛备身在院子里迷茫转悠一圈，发现那里都是黑漆漆、阴森森、沉甸甸、面无表情的人群，令他毛骨悚然，于是咬着牙又来投奔同侪的俩精神病了：“谁去药馆？我也想去。这天气太难顶了，还是提前备些药好。”他倒是无意识地给很行的郎君递了个台阶，于是大侄子转念一想，调转马头，向他颔首：“也行。”

高懿懿抚摸着爱马的鬃毛，托腮一想，觉得千牛备身说得确实在理，于是也应和道：“那我也去一趟吧。”她重新上马：“一起？”

“一起吧。”

“一起一起。”

陆续又有玄铁军的几个熟悉的队正队副加入采购药品的浩荡大队。一行人装甲未卸，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溜上了大街。

几个不同阵营下来到一起的小家伙终于从明争暗斗中偃旗息鼓，几个不同阵营下聚到一起的“老家伙”则早已相互熟络、其乐融融。

高崇武最担心的是勤王，毕竟李绍云中毒还未完全恢复就上路受累挨冻。入府发现东海刺史已经提前打点好，一应俱全，拎包入住，火炉袅袅，煨热心脾。勤王身心舒畅地靠在榻上，懒懒地脱去铠甲，他才放下心来。

“多谢刺史，坐坐坐。”李绍云一边招呼友好的当地同事，一边又见随行队伍中另一人款款登门，“寺丞？你这就收拾好了？”

“勤王，刺史。”鸿胪寺丞听由上级安排，到此公差，因为武朵的关系，他干脆就带人借着勤王的光，住进军府，舒适又安全。寺丞自有鸿胪寺下属统一安顿，一身轻松地来找勤王，进屋先是一顿打招呼，尽显交际风度，“司马。”

“坐坐，都坐。”勤王把自己打理好，心情愉悦地招呼着，“正好开饭，本王跟二位多了解下当地的情况。”刺史遗憾谢绝，表示任上还有他事，方是特意过来接应他一下，答应勤王晚上再聚就匆匆告辞了。

寺丞虽然精神，但那张总是笑眯眯的小脸这会儿也泛着透支的苍白，于是让刺史给拦了下来。给来去匆匆的刺史、代病号勤王随出送行的高崇武让开路，寺丞一边入座一边朝门口一指，示意勤王：“刚殿下府上那个小女娃子带一大帮人乌乌泱泱就出去了。”李绍云搓着手，抬头一愣，反应过来：“哦，你说右副诚辉。没事儿，她闲不住，爱哪哪去吧。那么多人，也不至于迷路。你吃饭不？”

“那微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鸿胪寺丞欣然接受，捧起碗筷又问，“殿下那右副是哪家的孩子。似乎姓高，是司马的闺女？”

“不是我的。”高司马已经闪现回来了，落座勤王另一侧，及时辟谣，“他的。”以讹止讹。在寺丞惊掉下巴前，勤王皱眉“啧”了一声，弹了个枣子过去：“瞎说啥呢？”高崇武随手接过，一边在胸口擦擦，一边朝寺丞递眼神：“你自己看嘛，我可不那样。”言毕，把那枣子扔进口中，然后埋头干饭。勤王还想明确一下这个事情，但勺都舀到嘴边了，就先喝上一口。“嗯！清淡滋润。”他前段时间一直因为中毒的心理阴影没啥食欲，舟车劳顿饿了个好歹。东南美食刚好和他胃口，当即忘了辩解，干个饭先。

鸿胪寺丞因为职业原因，优雅惯了，一时间因为身边两位犹如猛虎扑食的残暴景象，把自己噎着。于是他好整以暇地双手交叉，支在盘腿膝头，撑着下颌，一双眼睛微笑成两弧细密的月牙。寺丞手指随意拨动，饶有兴致地盯着勤王。八卦的直觉告诉他，一定不虚此行。

晚上，经由刺史介绍，加之勤王在兵部期间准备的资料，众人决定不日北上，考察沿边情况。因为玄铁军不乏只在内陆打拼过的旱鸭子，正好借此平和时期建立起对海事的适应习惯，所以勤王下令全员登船，全程水路。寺丞刚好也可顺路，于是又是原封不动地开拔，只是船队里有三分之一是东海当地的驻军，他们作为指导。

离港黄海的第一个晚上，军府新部就歇菜了一大半。船桅到处都是扒着栏杆呕吐的战士。吐累了就地倒下，便有抱着臂看热闹的当地驻军乐呵一阵，再给抬回床位。军医看过没大碍，就不省人事地睡到早晨。

勤王吐完就坐在甲板上揉太阳穴，医士过来掐他虎口，他就改为掐虎口，医士又过来往他额侧抹药膏，他就又改为按摩额穴。鸿胪寺丞见多识广，丝毫不受影响，但是被此起彼伏的哀嚎吵得睡不着觉，于是披上衣服，在风起浪涌的甲板上步履生风，走过来关照勤王：“殿下还好吗？”李绍云抬头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呢？”寺丞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看来还好。”接着他又转向勤王身边坐得僵硬的高崇武：“司马呢？”高崇武背脊□□，面色铁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却没有聚焦。就在寺丞以为这人圆寂了有一会儿的时候，高崇武动作十分缓慢地转向栏杆，吐了个干净。正要回身，发现没吐干净，于是继续。寺丞依旧微笑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这个也不错。”

同样在适应水路运输的战马也是哀鸣不断。高懿懿心疼不已，自己吐完就陪在大崽崽身边安抚，一人一马倒在马厩角落，周身亦是一片狼藉。

后半夜，能昏睡过去的都差不多了，唯独大侄子和千牛备身更加遭罪。他俩好死不死，愣是睡不着，清醒地捱着难受的每分每秒。寺丞告诉勤王，李绍云拄着脑袋，拍了拍相对更精神的高崇武去看看。高崇武撑着膝盖站起来，深呼吸了一会儿，回头对勤王说：“我感觉好像适应些了。”李绍云艰难地抬起头来给他抱了个拳，眼睛都没能睁开：“厉害厉害。”高崇武难得有一项比过勤王的，闻言立刻觉得自己又精神了半分，大步流星地就往那俩郎君的寝室走去。

“能不能睡？睡着就好些。”高崇武打断两人交相辉映的旋律。大侄子眯缝着眼睛，仰脖瞧了他一眼，就咣当一声倒了回去：“睡不着！”他难受至极，语气都上了脾气。隔壁铺的千牛备身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嗯……”高崇武烦躁地挠了挠发丝尽数刺出的幞头，提议道，“实在睡不着，我来帮你们一把。”

“帮帮忙吧！”千牛备身难得挤出一丝清明，和大侄子一唱一和地，“要人命了！”

“好。”高崇武撸起袖子，在不放心、跟过来的勤王开口阻拦前，稳准狠地给了他俩一人一拳，将人敲晕了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向勤王，“嗯？咋得？”李绍云无奈叹气，握拳收回了那只慢半拍的手。他自己也是迷迷瞪瞪的，点在高崇武的胸脯上，警告他：“没有哪个清醒的正常人会想要这样好吗？我再说一遍，不要这么干了。”他话音刚落，后面就跑过来一个当地水兵，传达某个玄铁旧部求助高司马帮其入眠的请托，他们一向把这当作万不得已时候的退路。高崇武面无表情地看向勤王，李绍云无语了一阵儿，让开路，抬手让他去了。

寺丞转悠回来，惊喜地发现船舱变得安静了。也不算太安静，到处飘扬着甜美的呼噜声。

第二天，千牛备身被传令官敲锣打鼓给吵醒的时候，已经感觉好很多了，唯独奇怪的就是，头上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包，按着生疼。他先是怀疑地看向旁边的大侄子，结果发现对方也按着自己类似的位置在呲牙咧嘴。两人面面相觑。高懿懿扑落着浑身粮草马粪地走近，收获四目狐疑：“你俩瞅啥？”各自捂着脑袋，动作仿佛复制粘贴的冤家郎君俩看出她是在马厩过得一晚，纷纷露出难以接受的嫌弃表情。这会儿他俩又达成了空前的一致。高懿懿被盯怒了，伸手指着：“练练？”两人默契地撇开目光，掀被下床。

“好汉不吃眼前亏。”

“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高懿懿取了抹布出来，挑眉插进他俩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说啥呢？当就你俩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