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皇子之间的第一次流血冲突在韦王昏迷被夺封号、刺史定罪待诛、御史大夫意外身亡而其幺子下落不明的尴尬中仓促落幕。虽然这无论如何看起来都像是贵妃派、祁王府的最终胜利,但被解除禁足的李吉鸢心里十分清楚这只是表象,用撕扯母亲、母家众人与圣人多年来艰难维护的微妙关系换得的假象。这无疑不是一场失败。李吉鸢只是还没想通到底是在哪里出的问题。
五皇子李显智第一时间前来问候,于是李吉鸢只能把满腹疑问和牢骚都咽回去,暂且摆出一副自得无谓的模样。“五弟,我记得你有个远房叔舅在驾部司当差?”李吉鸢思来想去,觉得莫名其妙逃跑的大夫幺子是现下唯一的突破口,于是请托五皇子代为留心。他希望赶在勤王或者其他部门之前找到对方,就算核实不了究竟在韦王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总不能放任这个对自己知之甚深的同党四处逍遥吧。李显智赶忙痛快地答应下来,免得祁王再追究他和六皇子在这场斗争中完全不敢露头的疏远行为。李吉鸢对五皇子诚惶诚恐的态度十分受用,他也懒得追究。只是……
“啧,你今天屁股上长刺了?”本就心情不佳的李吉鸢被坐立难安的李显智晃得眼晕,瞪眼看来。五皇子这才支支吾吾地表示,勤王想要就漠北刺史的案子向圣人求情,希望他们也能助一把力。他哆哆嗦嗦地转达:“希望四弟……四哥,四哥哈,社稷为重、宽宏大量。原话,二皇兄原话。”
李吉鸢心里暗骂一声,这会儿想到让他不计前嫌了,眼看他不敌李疾霆的时候干什么吃去了?“社稷为重就不该再因此事烦心父皇。不去!”李吉鸢心想,正琢磨到底哪出问题了,这不就找到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勤王嘛。“勤王他自己脑子抽了、是非不分,拉上我做什么?”临了他还补充道,“你也别去。”这才重新靠回矮榻、翘起二郎腿。五皇子急得直冒汗。因为按原计划,他最好是把祁王也劝过去,实在不成,自己这也算是向祁王报备了、可以参与勤王的求情队伍、两不耽误。这下可好,四皇子态度坚决,十分厌恶,而自己也不好脱身,两边都得罪了。李显智抱着软枕靠坐在一边、陪李吉鸢观花,心不在焉、欲哭无泪:离开六弟的第一个时辰,想他。
“啊嚏!”
那厢,太极宫甘露殿。二六皇子跪奏天子、开恩饶命,圣人无视、沉默不语。李景然偷偷扬头瞧了下圣人脸色。李虑深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书卷,尊容半掩,一动不动。于是六皇子趁机举手蹭了蹭鼻子。李绍云也等乏了,偏头看过来,眼神和口型安慰他说:“有人想你呢,是夸……”
“二郎……”案头圣人终于叹了口气,把书册一扔。两人赶紧动作迅速地端正态度。李虑深皱着眉新,扬了扬下巴,朝他们问到:“刺史一案,朝野轰动、百官瞻守,人证物证确凿、侦判公开透明,朕依群议作此结论。过程之中无人反对,如今你说此举不妥,究竟是大臣们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意见呢?”
六皇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想虽然圣人态度并不容乐观,但起码是开口了,至少还有的谈,只要……
“如父皇所言,是儿臣个人的意思。”李绍云一旦进入角色,立刻收了笑,举手投足都严肃起来。
“对,先顺势解除疑虑,再……啊?”六皇子心声一顿,蒙了。不是,哥们儿,你求人的态度一直是这么嚣张的吗?
圣人果然皱眉审视。于是李绍云深吸一口气,开始输出:“刺史此举行事逾矩、辜负父皇器重,理应受罚。儿臣怒其妄自决定、感伤父皇郁结,坚决支持、尽力推进、当仁不让。然……”
“然?”李虑深和李景然一上一下、一前一右、同时呼吸,显然都在等这个但是。
“然,儿臣任职副都护期间,曾在漠北同其共事多年,上官刺史为人如何、为官如何、为父皇如何,儿臣再清楚不过了。正是因为儿臣熟悉刺史一贯的做派作风、洞察其背后未能向父皇言明的恳切心意、知晓这其中到底是几分私心还是拳拳报国鸿志,才不能缄口默言、不能欺瞒圣上。”李绍云停顿了一下,眸光炯亮,语气执着,“突厥猖狂肆虐、我朝无计可施之时,刺史忍辱负重、为民请安,难道不是因为信赖父皇厚德爱民、明辨是非才胆敢肩负如此骂名的吗?
“战后重建期间、州中百废待兴,刺史率立头功却不曾骄奢自傲,赴京领赏都不顾及颜面、与儿臣拼乘搭伙,久居边陲、家事多有不便也毫不犹豫地回任解难,难道不是因为贯彻了父皇姓官为民、鞠躬尽瘁的旨意才义无反顾、乐此不疲的吗?
“来往信件副本所言,虽有超出公职之嫌,但无非是为了方便身在工部的韦王推行州间商运、加速漠北发展能更加方便,其联系诸军不都是就地护送商旅邮驿、及时往返了吗?依儿臣所见,漠北数年少人问津,若刺史当真有拥兵自重的想法,城中要么早就被突厥攻破拿下、要么早就草木皆兵拒不回朝了。然而儿臣还京以前,州中百姓安居乐业、氛围祥和,倒是刺史与儿臣、魏都尉三府之间因为常有矛盾而多为茶余饭后的笑谈,众人虽有玩笑刺史、调侃儿臣、揶揄都尉,却都认上安圣人勤政英明、有事报官定能清白,这难道不是因为刺史已将自身工作与父皇心意融汇衔接、无缝落实的吗?”
李景然屏息凝神、两眼泛光,仿佛那不过咫尺开外、身着金黄朝服的男子是什么自带神光的稀有物种。他无比专注,听着李绍云硬生生把暗通曲款、图谋不轨拉回按死在因地制宜、迫不得已的逾矩失规、令人叹惋之上。
“……”李虑深和李景然一上一下、一前一右、同时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国粹。
【有这本事,你还想干什么?】
【有这本事,皇兄什么都能做成的!】
勤王见圣人神情松动,估计有戏,于是决定迅速作结。他想了想,半张的嘴突然合上。
【“你真的会考虑吗?”】
【“……”】
李绍云转眼又重新开口:“古有遗句……明君贤臣会难得。”他顿了一顿,仿佛做出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换取了一份本没有打算说出的版本。“儿臣以为,父皇与刺史可列其二,如今的误会当为其难。只是再难也罢,只要人在,即为所得,总归是幸运的。”李绍云顿了顿,垂头掩去的眸光名了又暗,暗了又明,如此往复,最终扬首,直面圣人双眸,“儿臣身为臣子,实在能够理解刺史的心情——朝中暗流涌动、圣人百手也难处处兼顾,所以时有彷徨无措之感、怕也做得好心坏事。不知父皇作为万民之尊、群臣之首、通天耳目,是否也会偶尔觉得……孤独可惜?”
“……”六皇子完全被震撼到了,不顾仪态地半张着嘴朝李绍云瞪眼发愣。而桌案后的李虑深偏开脸去。
他一向知道如何回应,可……那双眼,太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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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武德殿。
圣人没想到勤王也在此处,就像对方完全不知道他要来。
李绍云本来在边走边小声向三公主抱怨,难得他真心实意一回,结果六皇子愣是以为他全是技巧、没得感情:“唉,算了,我估计圣人也这么想。早知道就不该听她的,平白浪费我感情。不过倒也不能说这招没用,总之刺史可算是有的救了。我刚交代人传信去漠北,应该是赶得上的……”李昭宁正听得发笑:“嗯?听谁的建议?”勤王还没来得及答,刚开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头,就被圣人驾到的消息打断。
下朝后御书房内李绍云的一番话,不论多少真心,到底是有些触动了圣人。李虑深沉思许久,觉得,如今朝中这般局面,与他久久没立新太子脱不开干系。如此一来,三皇子的僭越争抢,也是无可厚非。床榻之上,李疾霆那与他极为相似的眉眼,还有如出一辙的神情,都令他心下一紧。
圣人到底捡起些许对亲生子嗣的怜惜来。李虑深刚想张口,下意识先抬头瞧了周围一眼。勤王的身影尤其夺目。他尚未习惯在人前流露过多感情,尤其是在群臣显贵面前。李绍云茫然的神色缓和了房间内只有圣人所见的紧张窥视感,于是他这才轻声呼唤起病榻之人的昵称。
只是死亡瞬息即至,再没有回应的余地。
“威远!”李昭宁从担忧紧张直接跨越到难以置信。明明……明明是有好转的啊!
圣人交代过太医,又抚三公主到一边。他一向不擅长处理这般局面,昔日有窦氏,后来交由御史大夫,某些场合下由贵妃出面即可,而现在,他们都不在。圣人扫视一圈,视线落到勤王头上,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把摊子留给对方,自己倍感失落但也有所心理准备地摆驾回宫了。
李绍云呆愣许久,直到太医唤他。太医汇报,确认圣人判断无误,三皇子已经没气了。“公主珍重自身呐。”太医转向另一侧,没起到任何好转效果,李昭宁紧握在胸前的手臂轻颤。
勤王就在这时突然回过神来,转过头来沉声且迅速道:“你可以走了。”他交代太医,然后在一行人都出门的密闭瞬间,整个人突然窜到床前,掀起丝被,拨开李疾霆的前襟,侧头附上。
“骈行?”三公主为他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动作感到疑惑,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因为勤王开始轻锤三皇子的胸口。“我去把门。”说着,她便闪出门外,严丝合缝地将门合紧。
李绍云皱眉咬牙,用尽自己过往所知、浑身解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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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件事……有关老三。”李绍云偏头看去。
武朵也停下脚步,缓慢地点了点头,嗫嚅着“是……是”,才转身直面他的探寻。
勤王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你知道的,他可以算是我下的手。”
武朵没有错开眼眸,半晌后轻声回应:“……是。”
“他死了对我来说才好。”李绍云过了那关,倒是稍感轻松一些,坦诚而直白。
“是……”武朵的的声音依旧迟缓。似乎只要涉及到三皇子,她就自然回复到无比迟疑、无比谨慎的境地。但是她还是接上:“我想……对我来说也是。”
李绍云看着那双渐起波澜的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点点头,故作轻松:“好……”这样的话,本来应该就轻松多了,本来。
勤王为自己翻了一个白眼,他无奈叹气,转背过去的身体又转回来:“但我想,可能还是让他……”
“但……我觉得他应该活着。”
两人的声音彼此重合而不大清晰,却各自全都听懂了。
武朵有些讶异,而李绍云对此早有预料。他停了一会儿,询问:“为何?”于是武朵暂时放下自己的疑问,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首先,我的这份希望是不正确的。我与三殿下之间曾有太多交集、情绪牵扯,我无法对其做出客观的判断,所以……我不该从小高司马对他造成的伤害中期待着获得什么。如果我真的跨不过去这个坎,我应该亲自动手。然后,可能掩盖起来,或者被捕……”武朵耸耸肩,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多么光明磊落。勤王笑了:“你应该当太子。首要准则——千万别落人话柄。”
“不,”武朵不理解地皱起眉,摇摇头,“能藏得住我肯定会藏。重点不是别人怎么看,重点是,我得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勤王渐渐收了笑。武朵继续道:“我得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而不是被裹挟着……就任由其发生了。我可以无视你杀死威远,但我必须明确自己这样想代表着,我——因为记恨——希望他彻底消失。我得清楚我的选择并不是因为元伯。”
武朵说得有些激动。这何尝不是她连日以来于无声处拷问了自己无数遍得到的一致答复;何尝不是必须无比刻意、无比严苛地要求自己,才能按捺下所有懦弱和悲伤,完整道明的呢。她强迫自己忍住泪水,而李绍云深暗的眸中开始闪烁。
勤王刚欲开口。他想说些什么,回应这反人性的坚强独白一番,或者单纯只是告诉对方,他对此也多少有些预料。告诉她,他为此感到高兴。但武朵因为逐渐垂下的眼神而忽视了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趁热打铁:“再者……凭心而论,威远待我不错。”于是李绍云收了声,一双温柔而深邃的眼眸,专注而欣赏。
“他可以杀了我的,无论是在岭南还是京中,他可以视我如草芥,没有人会为此苛责他。他没那么做……”武朵重新抬起头来,面带笑意,眉眼轻柔,近乎气声,“他做了超越一贯行为的选择。”不知为何,李绍云就是能从那眼神中读出,最后一句并不只是在说李疾霆。他不太确定,因而目光反复跳动。武朵仍盯着他,加深了笑意,无声给出赞许的答复。
【我不愿记恨他,因为有人多少带有几分相似的特质。】
【我希望不会记恨你。】
“……”这回轮到勤王低垂下头,才好掩去又苦涩又激动的嘴角。“我想可能还是得救他一下。”李绍云抬起头后重新开口,“夺嫡必然要流血。一旦现在就开了这个头,后面就不好办了。我羽翼尚未丰满,现在就撕破脸皮还为时尚早。”因为气氛随着他书归正传而回复到朗朗乾坤、随着他言外之意的表态一致而拉回了明快轻松。于是,他笑得自在明显。武朵闻言同样回以明媚粲然:“在理。”
只是两抹非常合乎礼貌的微笑,也感觉得到无比放肆。
高崇武刚好传信回来,到此来接他,在殿外看到乌泱泱一帮人交头接耳地走远,发觉出事,飞奔进来。三公主见是他,连忙放他进来。专业人士接手了勤王的三脚猫功夫,好歹算是把三皇子从鬼门关那头硬生生给拉了回来。在门口探进头来、小心张望的三公主的喜极而泣中,李绍云瘫坐在床尾地上,如释重负。
“高懿懿一直跟着老三来着。”李绍云问武朵,想不想知道最后三皇子怎么谈及她。武朵摇摇头,笑得轻松。都形同陌路了,爱意缠绵与否,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