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群息,暖意还浓。
“我觉得我们在想的是同一件事。”勤王说,“也许是同一个人。依斐。”
武朵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似想辩驳,却又无从开口。李绍云想了想,轻敲了下车框,示意武朵让出个位置来,随即他从马上直接翻进车窗:“我刚有听到你和吏部郎中的谈话。你觉得大皇子有插手郎中的联络网吗?巧了,我也觉得大皇兄既然能如此及时地把你带走,必然不只是知之皮毛。不止老三,也许老四、甚至是我的动静都在他的视线之下。”有关废太子的话题莫名罩上一抹不可明说的神秘色彩,所以两人一致决定在车内轻声密谈。无人胆敢靠近防备森严的勤王车架。
武朵点点头,表示有理。她沉思后发问:“殿下觉得大皇子的目的为何呢?”很奇怪不是吗?如果李业成想借机复出,那目前来看,下手还不够狠厉,至少没有一项“意外”浮出水面的证据是致命无虞的。可要是他只是对牵连旧人出手相救,为何又搅乱视听、令三王局面粘滞在无法调和的平衡假象当中。
“也许他本来就不抱有一个简单直接的目的呢?”李绍云听出她的疑惑,耸耸肩。武朵不远谈及那几日在大皇子府的见闻,无论勤王如何试探都是这样。于是李绍云终于放弃,他转而讲述起自己有关大皇子的印象,以此解释他方才的看法:“早些年前还在军府,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李业成在我们面前永远称窦氏为‘主母’。照理来说,窦氏是唯一受认同的母亲角色,就算对我等庶子庶女也是一样,我们私下里称呼亲娘的行为其实才是被禁止的,不过是彼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兄长是窦氏亲生的儿子,无论从表从里,他都大可称之为‘娘亲’,但他从来没有。我有特别留意过,从来没有。
“我想过,也许是因为他尊重我和魏氏、其他弟妹与其他姨娘之间的关系?亦或者他是在变相强调窦氏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无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也许两种都有。因为我由此体会到的感受让我无法完全忽视其中任何一个可能。”
“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他自嘲地笑了下,作结。在鼎力佐助的时候包庇对立阵营的故友,在一意孤行中质疑进取的方向。武朵垂眸微笑,她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也许因为体会到的感受让我们无法完全忽视另一种存在吧。”
“就像进京之前那个神叨叨的相士说的,你还有印象吗?”李绍云回想道,“身负两种命格,正反对立,却彼此交织、难分伯仲。”武朵总结:“他那意思大概是说……不够纯粹。”
圣人一向不喜官员招摇,所以即便是亲王府平素出行的车型依旧紧凑低调。荡荡悠悠的车厢里,两个人对坐就有些拥挤了,尤其收纳进勤王这种大马金刀的类型。所以两人均是竭力抵着各自靠背,才能避免膝头随着车架晃动而彼此触碰。李绍云的胳膊搭在一侧窗棱,借支撑出去的动作勉强在这一小方共同空间里稍微舒展开疲惫的身躯。武朵则靠在斜对面的夹角,手抵双膝坐得标板溜直,头后发髻刚好卡在墙面夹角,她顺势偏头朝另一侧半遮半掩的窗帘望得出神。“……你说的是。”李绍云轻声回应,他最终还是略微垂眸,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借着头部微小的偏转,压制住嘴角出师未捷的弧度。
武朵因为习惯性地避免与之对视而没留意到空气中的任何沉静或涌动。她闻言转回头来,目光灵动,语气轻快:“我倒是想到一个相对纯粹的人。”李绍云瞧她那期待的样子,明白过来,武朵说的应当是一个他们共同熟悉的人物,她正叫他猜测回应。“嗯……”但勤王脑中检索一番,并无收获。“韦王哦,殿下不觉得吗?”武朵点明,在李绍云愈发怀疑的眼神中生出些执拗,开始解释,“他的选择一向是……单一的,全部的……不存在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她说完就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于是又把头转向一边去。
李绍云眨了眨眼,酝酿半天,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对折中的说法:“是……至少是道理可循的,不会反复无常。”既不太违背内心,也不太伤害对方的感情。武朵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地回答她造成的尴尬,好奇地转回眼来盯着勤王。于是车内攻守易势,李绍云开始欣赏窗帘的美妙。
沉默在此持久而并不显得冗长。武朵轻声融进这习惯般的宁静:“纯粹之人都是不可改变的。”唤回李绍云平静的视线。他并未听懂,自然地等她继续。“只有完美契合之人能有幸同行。”
“何来完美契合?”
“可变之人,依循化形而成。”
“……那为何不依循化形而为之?”
“我想……所谓不纯粹之人,也会发现自身纯粹而不可易之的那部分吧。”高懿懿只顾自己,马车转弯转得急,武朵半身前倾。她尽量撑住自己,显得动作不那么顿挫,而勤王坐在原地,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样,同她一起平静地等待惯性的消退。四目遥遥相对。
武朵缓慢退回靠坐,继续话头:“当发现了自己也有无人可撼动的决绝,也就理解了纯粹之人的想法行为。”也就无从指摘。
李绍云这回听懂了。他对着车窗沉默良久,随后突然开口:“圣人也是纯粹的。”原来他在思索武朵的看法。“怪不得以前有人说过,老三同他很像。”武朵询问道:“你呢?”“他们说我谁都不像。不像阿耶,也不像我娘亲。”李绍云拄着腮帮子,忙于回应,忽视了不知何时溜走的“殿下”二字,毕竟,他也偷偷扔了“先生”。武朵随着一起乐了。
“大皇子呢?”
“我想,他像窦氏。”李绍云轻声道。尽管过往官方的说法,太子自然是最有圣人风范的子嗣。他言尽时的目光依旧晶莹闪亮,仿佛仍有言语没有道出。武朵凝眸相候,勤王表情不变。于是她明白过来,到底是什么被按下不表。
【我想,我更像你。或者说,你也像我。】
“……”偏向两侧的视野盲区中,到底飘出了一声低语,“你说的是。”
李绍云回头,愣了愣,然后心领神会地笑了。但他浅笑辄止,因为心头还有愁事重重。思及武朵与郎中的交谈,勤王开**代她不要单独行动、注意安全,最好是叫高懿懿跟着,他则不会干涉吏部郎中的私事。武朵点点头,问到:“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殿下而做的呢?”她试图礼尚往来。李绍云想了想,倒也无需回避:“好哇。我现在无非面临两个问题,都是跟‘纯粹之人’打交道。先生当比我更懂得如何应对‘纯粹’。”他开玩笑道。武朵明白过来,勤王在想万一出事、如何为上官刺史向圣人求情,以及到底怎么处理洞察机密而生死不明的韦王。
武朵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可轻松的来。她问勤王为何担忧为刺史求情一事,可是担心再遭皇室家法。李绍云为她的调侃感到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澄清:“打也就罢了,总好过荒废一条人命,况且还是个人才的命。只是我纵有万般理由,要是说服不了圣人,不也是白搭?”武朵理解他虽然未有承诺一定救下刺史、但心中早已将其重视起来的沉重感。
“先生有何妙计?”勤王见她不语,催促道,“不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武朵正在犹豫:“殿下无疑是最了解圣人之人,我恐怕没有能胜出的妙计。”
李绍云抬眼深深地盯了她一会儿,才郑重道:“我分明记得,你刚才说,你我属于不纯粹一类。那你应当知道,我与老三并非同一人。”为什么要把在韦王身边养成的心口难开保留下来呢?
武朵闻言顿了顿,多些勇气有限,试探道:“我亦曾道,不纯粹之人也有纯粹的一面。经验当是通用的吧。”
“殿下”和“先生”又携手偷偷地溜走了。车厢最后一顿,到达目的地,但无人打扰。李绍云知道高懿懿肯定丢下他们去找吃的了,而哨兵看到白蹄乌便知晓他在车内,不会冒然上前查验。于是他们还有时间。而武朵察觉到车外的动静,她莫名有些遗憾,可惜没能等到对方的答复。说不上为什么,她有些期待,觉得勤王兴许能打破她多日以来的桎梏。“也许凡事不该凭借他人吧。”武朵想着,尴尬地准备起身下车。
“就算是我与老三一模一样吧,”勤王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动作,“你还有勇气再尝试一下吗?是试炼一下你的反思经验,还是说,你需要再跑上一次?”
不是“要”,不是“想”,而是“需要”。武朵听出,于对方眼中自己总归是一个会选择直面挫折的人。而这份洞悉,正源于她灼灼燃烧起来的勇气火苗。武朵抿了抿唇,对李绍云真诚道:“殿下知道自己为何要救刺史,清楚圣人为何会不同意,也早已说服我等。在殿下眼中,圣人与我们当真有这么大的区别吗?殿下还有勇气再尝试一下……与圣人开诚布公、坦诚相告吗?是触及一下你们之间的隔阂,还是说,殿下需要再用欺骗压抑自己一次?”
不是“欺骗圣人”,不是“欺骗自己”,而是“用欺骗压抑自己”。
武朵说完后,根本不敢看勤王的反应,自己逃也似的撩起帘子下车。因车下无人等候而触地困难,她来回调整了半天,准备干脆跳下。终于,身后伸来一只大手,隔着车帘将她肩膀带回。勤王弯腰,先她一步跃下,又回身伸手接她。在武朵提溜转悠的打量眼神中,李绍云主动抓住那只犹犹豫豫的手腕和另一只警惕防御的袖口,干净利落地拉她下车。他的脸上没有笑容,有些严肃,却说不上怒意。在武朵无声惊呼地踩上他提起的鞋面,借力降落地面时,勤王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他不大高兴的原因:
“下次,尝试把‘殿下’也一同丢下吧。”
和什么一同丢下呢?武朵看着李绍云的背影,愣愣地想。勤王踏进门内,转头发现她还没跟上,疑惑地摊手挑眉。
很显然,同那份不起任何帮助的胆怯一同丢下。
双唇扬起一道久不经见的弧度。武朵提起裙摆跟上,偏头询问:“你真的会考虑像同我们议事一般同圣人辩驳吗?”笑意盈盈。
“……不大想考虑。”李绍云的五官皱成一团很抵触的形状,然后双手合十,相当虔诚地祈祷,“所以请千万一切都好。”他说得真诚,引得武朵掩面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