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韩逢贴在门边,静候佳音。
门外响起零星脚步声。
重风来了。
“噔噔噔——”
重风轻扣门扉,清脆的敲门声随之响起。
“宫主大人,您找我有何……”
“给我拿副纸笔来。”
重风话未说完,韩逢便打断了他。
“快去。”
见重风愣在原地,韩逢又催促了一声。
“是。大人。”
重风随即转身离去,漆黑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
几缕碎发滑落脸侧,韩逢一头及腰乌发随意地凌乱着,披肩而下,如墨如瀑。
韩逢心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是魔宫宫主,头发乱成这样实在不像样子。
还是打理一番比较好。
“梳子呢……”
他一阵翻箱倒柜,像个入室盗窃的贼一般,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朝门的方向望一眼。
拉开上下两层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
只有陈年老灰垢。
“啧,这得多少年没打扫过了……”
他的目光顺着柜子,移向不远处的铜镜。
那是一面黄铜镜。
镜面锈迹斑驳,好在还能看清。
葳蕤光线下,韩逢的脸出现在镜中。
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抚上脸颊,尽管镜面挤满铜灰,可依旧压不住这副模样的出挑。
镜中那人年纪尚轻,一身天青色长袍拖落在地,如朦胧江南起了云雾,尽显玉树临风、烟雨行舟之姿。
而面上是不可一世的明媚,一双深邃的眸子似晴曦吞水,柔光与笑意并存。
这副模样瞧着极为俊朗,这之中还带着一丝青涩,压根儿不像是魔尊该有的长相。
他看得入迷,直至重风呼唤声再度响起,才回过神来。
他开了门,垂眸看去,重风已将纸笔双手呈上。
“宫主大人,您要的纸和笔。”
“嗯。你走吧。”
“是。”
重风这一走,恐怕打死也不会想到,他们向来精明强干、才智双全的宫主大人,将做出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韩逢捏着毛笔,在手中把玩着转了转,稍不注意,两三点墨点便飞溅上身。
他斟酌片刻,提笔落下两字。
“降书……”
这便是他想的阴招。
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说的便是如此道理。
活着,乃万事之前提。
韩逢身为现代人,毛笔没使过几回,写出的字,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降”字写得像“战”字不说,通篇下来,简直是“狗爬式草书”。
两眼一扫,甚至认不清一个字。
别说他本人了,就算是仓颉来了,他也看不懂!
韩逢思索片刻,补全了内容:
“暮宗主,昔日是在下不识好歹,如今我已幡然醒悟,愿敛衽归降,还望留我性命一条,其余的,任凭处置。”
……希望暮望能看懂。
事情几乎是接踵而至,他前脚刚写完降书,后脚仙门的人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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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清的脚陆续踏上松散的泥土,在雪地中留下脚印。
望芸、破风、鸣惊、壶心,四大仙门将魔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鸟也飞不进去。
暮望负手而立,站至人群最前沿。
他摩挲着衣角,视线落在魔宫宫门处。
此次围剿,来的皆为各个宗门内的精英子弟。
众人离魔宫还有些距离,却不知为何,不再前进,只是静候于此。
人群中议论纷纷,像乱风凌舞。
“唉……”一个站在人群角落的弟子扶额叹气道。“可惜了,这等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如今竟要折在此处,真是天道难测。”
“师弟,你不必惋惜。他韩逢沦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咎由自取?像他这种背信弃义的叛徒,早该死了。”
“听你这么说来,也是。想当初,他在望芸宗,乃至仙门百家中都颇负盛名,年纪轻轻便成了一代天骄,鬼知道他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清明正道不修,跑去魔域搞那些歪门邪道。”
“亏我先前还当他是什么守节不逾的君子呢。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没脸没皮的无耻之徒!”
随后,那弟子冷笑一声:“哼,手刃恩师、血洗师门、窃取门内仙法,这就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真是教我开了眼了……”
提起韩逢,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其三年前,在湾花城中,那副风流倜傥、笑看风云的贵公子模样。
那时的他,一袭白衣化雪,手持碎魂剑,飞身跃上古木枝头,一道剑风,卷起万千落花成雨。
他站在漫天花雨中,眉间轻佻,回眸一笑。
挑剑看花,一笑千机。
昔日种种于云烟般化去,如今遗留的,只有对其叛出师门,堕入魔道的恨与唾骂。
“哎,你看那个是不是韩逢,他从魔宫里出来了!”那弟子用手指向前方,惊呼一声。
动静如海潮般席卷了人群,所有人齐刷刷地朝前看去。
只见,韩逢孤身一人,行走于两岸花树之间,凌乱长发纵横交错。
“……”
韩逢攥紧降书,慢悠悠地迈出步子。
他服了。
书里说,韩逢可孤身一人立于千军万马间么。
合着这个“孤身一人”,是因为魔宫本来就没几个人,所以他才一个人上去迎战么?
就在刚才,他历经一番思想斗争,决定坦然面对现实。
韩逢本想随便带几个下属,与他同去,必要时刻还能帮他收尸。
可谁曾想……坐地千丈的魔宫,算上他和重风,居然只有五个人!
原身你的下属都去哪儿了???
重风找不见人影。
另外三人则是说有急事需要处理,把话撂这儿后,便一溜烟地跑了。
就剩他自己了。
原身你的威望呢?
……
于是,他就一个人草草上路了。
韩逢始终不敢抬头向前看,一路上,他都把头埋得极地,恨不得钻进土里。
他拖着脚步,步伐沉重。
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到了暮望面前。
雪停了很久了,可他此刻却浑身发寒。
众人见韩逢来了,纷纷拔出佩剑,霎时间,“听听框框”的拔剑声响彻雪长别。
拔剑声触目惊心,差点没把他下跪。
“要是实在不行,一会儿还是跪一下吧……”
暮望身后那人,也随着人群拔出佩剑,对准韩逢。
剑尖处是一点寒光,如同黑夜中的星点。
暮望神色淡然,乌发高束,深红色发带搭落在肩上。
“咔嗒——”
这是一声清亮的……
入鞘声?!
韩逢闻声,猛地抬眸,却见暮望身后那柄剑,被其扣回了鞘中!
他不明所以,只得再次低下头去,老实巴交地杵在原地。
暮望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缓缓开口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剑。违者一律按谋反处置。”
人群中鸦雀无声。
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谁敢在这儿杀魔尊我就弄死谁么。
大家都觉得,暮宗主怕是疯了。
围剿时间本是明日,可暮宗主却不顾其余三位宗主的阻拦,执意要单枪匹马杀来魔域。
三位宗主拦不住他,只得将围剿提前一日,带人同往。
火急火燎,赶往魔域诛魔的是他,到了地方又满脸阴沉,拦着不让杀的也是他。
众人根本想不通,暮宗主此番为何。
银瓶乍破水浆迸。只一瞬,暮望又吐出一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抬头。”
抬头?
他对谁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视线落到了韩逢身上。
“暮宗主是让韩老魔抬头?吗”
“嘶,好像还真是。”
……
韩逢听到议论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视线与暮望交替。
对方眸若寒光化暖,面上有三分柔情似水,亦有七分肃杀寒霜。
而这双眼,此时正凝视着他。
“手里拿的什么。”
对方嘴唇张合,冷不丁地吐出六个字。
“降书……”
韩逢声音小得像苍蝇。
毕竟递降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虽说这副躯壳是原身的,可丢的脸却是他自己的。
暮望向他伸出手,示意其将降书交付与他。
韩逢顿了顿,颤颤巍巍地将降书递过去。
原本平整的黄纸被他攥得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愈发模糊。
“……你很冷么?”暮望瞥他一眼。
“没有。”
“那你抖什么?”
“帕金森犯了。”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韩逢着实没想到,暮望这人竟然这么有耐心。
对方垂着眸,正一字一字破解着自己的狗爬字体。
他眉头先是微蹙,不过很快便舒展开来。
人群中的每个人都睁大了双眼:
仙门之首正在打量着魔宫宫主递来的不知名信件!
黄纸黑字,字字诛心。
良久过后,暮望淡淡道:“好,我准了。”
话罢,他将那张纸对折起来,揣进袖中。
仙门众人:“暮宗主准了什么?”
韩逢懵在原地:“他为什么真准了?”
疯了,这是真疯了。
你们两个不是宿敌么?!怎么服个软就不杀了……
说好的一剑穿心呢。
早知道暮望这么好说话,他也不必煞费苦心去写降书了。
暮望身后那人站不住了,他锁着眉询问道:“暮宗主,您准了韩逢什么?”
那人名为范恒,是破风宗宗主。也是书中最爱挖苦韩逢的配角之一。
暮望闭口不答,一个眼神也没给过他,眉目间像结了霜似的,不近人情。
范恒有些尴尬,持剑的那只手青筋暴起。
“韩逢,跟我走。”暮望说着就要去拉韩逢的手。
细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不由分说地探了过去。
韩逢见情况不妙,下意识向后仰去,欲要躲开对方的手。
不过,这也只是徒劳。
“嘶,好端端的拉我作甚!”他心里暗骂一声。
对方那只手,以迅不及掩耳之势,牵上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甚是轻微,不痛不红,轻飘飘的,像被猫儿舔舐着肌肤,却又能将人牢牢扣住。
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
一抹绯红窜上韩逢的脸颊,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韩逢顿时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拼了命地往远处挪。
“你躲什么。”
“没有没有,我就是……脚有点麻。”
暮望“嗯”了一声,静静地听韩逢胡扯。
韩逢谄媚一笑,道:“暮宗主,您要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回宗门。”
“这这这,这怕是不妥……”
暮望握着韩逢的手腕,抬至胸前。
“有何不妥?你本就是望芸宗弟子,是我的师弟。”
韩逢:“……”
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说是就是了么。
原身干了那么多脏事,你怎知他是否有被望芸宗除名?
“我……没被宗门除名么?”
韩逢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祈祷能从对方口中听来“没错”二字。
只是现实让他大跌眼镜。
“从未。”暮望斩钉截铁道,手上力度加重三分。
“从未”二字彻底将韩逢砸醒。
暮望不就是现任宗主么。
除不除名也是他说的算。
自己这是问了个什么傻问题。
韩逢刚想开口答应,却不料天地忽地暗淡!风高云涌,飞沙走石横行而过。
下一刻,一道剑风横扫而来!
暮望眸色骤沉,握着韩逢的手猛然往后一扯,将人护在身后。
而他另一只手中,俨然现出一柄长剑。
那剑的剑身泛着蓝色流光,灵波如水般荡漾开,锋锐逼人。
他抬剑扫去,长剑横亘于前,堪堪挡下这一击。
两道剑气悍然相撞,生出剧烈的冲击波。
众人的衣袖在狂风中翻飞,空气中弥漫着灰土气息。
韩逢呛得直咳嗽,慌忙抬袖掩面。
风沙尘土过后,一道铿锵的嗓音自烟雾中传来。
“暮宗主,您这是何意?”
随自家宗主前来的小辈们已然傻眼,一个个呆头呆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方才经历过的一幕幕,都够他们把眼珠子抠出来再安回去了。
先是暮宗主和韩老魔反常的交谈,又是范宗主对暮宗主发起突袭。
小辈们围拢在三人身后,看着面前这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仙门之首将魔宫宫主护在身后,并对同袍斩出凌厉一剑。
……
范恒率先收了剑,步步紧逼。
“暮宗主,您莫非是念及旧情,不愿除魔了?”
“范宗主言重了。”
范恒死死盯着暮望身后的韩逢,道:“是么?”
“我与韩逢再无瓜葛,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些往事。”
范恒冷笑一声:“那得是何等往事,竟要暮宗主将人带回宗门才肯问?”
暮望手中之剑铮铮而鸣。
他眸中,是掩不尽的锋芒,寒光碧透,刺人心魄。
“无可奉告。”他寒声道。
“……”
“范恒,让开。”
手中长剑划开寒风,他一手仗剑,一手遮天,拽着韩逢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剑上不再有凛然正气,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煞气。
阻拦者,死。
人群里再无一人敢拦。
韩逢被他拽得踉跄几步,余光瞥见剑上煞气。
他人也不敢动了,生怕暮望一个气急攻心,把自己绑起来架走。
这哪是带他回宗门,分明是在绑票!
“我有那么抢手么,怎么一个两个都想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