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从不曾在双亲面前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景深颇感诧异,站起身来,走到景初跟前,大掌轻轻拍了两下景初的肩,低声道:“是谁给我儿委屈受了?朝中有不识相的人?”
听到父亲这样问话,景初心头猛地一酸。
重生这些时日,父母只知道她移了性情,却不知道她曾遭受了多大的苦痛。亲眼看双亲惨死,故人离落,一腔委屈怨愤无处诉,只能积压在心里。
世界这样大,却这样寥寂,好似一座无垠无际白雪世界,只有她一人踽踽独行。
但积压的情绪今日决堤,双亲却不曾怪罪她的暴躁和不敬,只是问她,在哪里受了委屈,颇有为她撑腰的意味。
景初心头酸软,面上却倔强地摇头:“不曾受什么委屈。朝中都是些小事,孩儿能处理好。”
谢容走上前,温声道:“不论什么事,不要压在心里。我与你父亲,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景初不再多言,只是行礼退下。
景深张口还欲再言,却被谢容拦下了。
待景初走后,谢容拉着景深坐下,叹道:“孩子大了,行事自有章法。你何必一问再问?”
景深听了叹道:“我难道不知道孩子大了有心事?不过是阿初言谈间对君父不恭敬,野望强烈,叫我心里不安。”
这傻子,难道看不出,阿初去了趟北疆,对那所谓“君父”已经十分厌恶了么?还在那里“君父”、“君父”的,讨人嫌。
但这话不能直说,谢容也知道景深一根筋。遂嗔他道:“在家里呢,怕什么?”
“何况我们这样人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只有阿初这一个女儿,她想要什么,给她便了。什么叫野望?不过是一些权势罢了,我阿初难道不配有么?”
“哪里是不配?”景深好像被冤枉了,委屈地连声道,“往日里凭它什么好的,宫里的、民间的,我不想着法儿地给阿初?阿初自然值当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只是这次……”
“那么往后,公爷竟少啰嗦几句罢。”谢容无奈,伸出一只手指堵了景深的嘴。
景深话虽叫人堵了,忧心却愈发强烈,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发声长叹,叹息散在了天光里。
景初回了自己的院子,取来了笔墨。
父亲把那套君臣纲常看得很重,不敢越雷池一步。没关系,她会一点点敲掉父亲思想上的钢印。
那个案子,是时候翻出来了。
“眠风,”景初扬声唤道,“今年各地方入京述职的官员名单,吏部那边定下来也未?”
眠风听到少将军唤她,忙答应着进来。恭敬听了问题,答道:“婢子未曾听到消息。”
景初点了点头:“秦州朔方郡有个叫宋时的小官,文章写得不错。京中风物颇佳,正合才子试笔。”
眠风立即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轻声答应着退下了。
……
不知不觉,腊月悄悄地过去,新年到了。
正旦,皇帝大祀天地于南郊。
车驾还宫,诸臣按照本朝惯例,谒太极殿拜贺天子。
皇帝头戴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衮袍,腰配天子剑,御太极殿。
群臣身着朝服,在执事官的引导下,各就其位,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头礼。
接着,鸿胪寺官请皇帝升含元殿,受贺表。
按照惯例,皇帝受了贺表,众臣就可以回家了,放假七天,和自家人好好庆贺一下新年。
但偏偏兴宁十六年的正旦,出了岔子。
“贺表怎么会少了一份!”含元殿外,右相压低了声音斥问,面上隐隐带了怒色。
“是谁!哪一部的!”
贺表皇帝一般只会翻阅几位重臣的,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可以不交!
新年向大齐的皇帝交贺表,这是在向他表明忠诚。皇帝可以不看,但如果皇帝听说贺表里缺了某个人的,那这个人的好日子也算过到头了,说不定还要大肆牵连。
有的人巴不得多交几份呢。
右相赵拙想得更多一些。
这可是正旦,新年的第一天!出了这样的岔子,多晦气的事!
这样大好的日子,若是因缺了一份贺表教陛下问起来,那岂不是他这个右相干的不到位!他还想再进一步呢,怎么能在皇帝跟前落下不好的印象呢?
“是刑部秦州清吏司的主事,”那传话的小官唯唯诺诺,“叫做夏执言的。”
“既然知道是谁,还不去催?!”右相脸色难看,冷声斥责。
怎么偏偏是他?!
缺了旁人的也就罢了,满朝朱紫,个个是文章锦绣之辈,贺表这种东西,可谓是挥笔立就。
实在不行,赵拙把这事掩下来,找个人补一份也就是了。
但缺的表是夏执言的,那不行。
这人堪称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从不阿谀、从不妥协,主打一个“有话直说”。
一开始他弹劾别人时,别人以为他是对家,还刻意针对他。后来渐渐发现这人不结党不站队,就是这么个臭脾气,也就随他去了。
但他这种脾性,在兴宁朝,显然是升不上去的。这么多年,还是在小小的刑部主事位置上蹉跎。
若是他赵拙找人替他写了个贺表,这姓夏的回头给这事捅出来,这就是欺君之罪,反而要掀起更大的波澜。
只能去催,代不了笔。
眼看太阳一点点西移,日影渐长,饶是赵拙练了这么些年的养气功夫,也焦躁不安起来。
已经反复叫人去催过数遍,每一回的回音都是:“在写了,在写了。”
赵拙面沉如水,心中更是不平静。
这夏执言敢在他赵拙执政的第一个新年闹出这样的岔子,无论如何,此人不适合待在中枢了。
待风头过去,就把这块臭石头贬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见这位名义上的右揆、实际上的首相面色不好看,已经知道自己手下出了岔子的刑部尚书魏勉只好上前,连连赔罪。
“右揆,此事是我之过。”魏勉面露愧色,“我昨日其实已经查过了刑部所有人的贺表,但这夏执言今日不知为何,竟污了写好的奏表,只能重写一份。还请右揆恕罪则个。”
这话明面上是在揽过,实则是在说,他魏勉该做的都做了,出了岔子完全是夏执言自己的问题。
赵拙闻言看向魏勉,此人两鬓微霜,国字脸透着凛然正气,那双眼睛里却闪着精明。
真的正直的人,在兴宁朝是出不了头的。
刑部尚书职权重,待魏勉再经历两年磨堪,若得了陛下赏识,加一个“参议政事”的职,便也能入政事堂了。
这样一位前途锦绣之人主动揽过,赵拙必须回应。
他长叹一声:“子勖!你已做到了大司寇的高位,自然也知道,此事非我恕罪便能压下来的,到底还要看他夏执言能不能赶上吉时。不过你放心,这是夏执言的过错,不会牵连到你。”
魏勉得了承诺,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
就在这时,刑部侍郎靳纲一脸喜色,匆匆小跑过来:“右揆、大司寇,赶上了!夏执言的贺表到了,这回齐了!”
魏勉顿时喜气盈腮,连忙站起了身,从靳纲手中接下了奏表,双手奉于赵拙。
赵拙眼皮子突然跳了两下。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看殿前拉长的影子。
时间确乎很紧张了,不会是赶不上吉时了吧?
于是赵拙挥了挥手:“我就不看了,你们赶紧把贺表送进去吧。陛下阅览之后,咱们去应了宫宴,便各自回府吧。”
说着又寻来纠仪官嘱咐宫宴礼仪诸事。
这是他第一次以文官之首的身份带领百官贺新年,务必要尽善尽美。
但赵拙不知为何,心里总是不安。
皇帝今日一反常态地勤勉,到含元殿的时辰竟然比钦天监测算的吉时要早了一刻钟。
一向都是备好了贺表等皇帝,这次也不例外。除了夏执言的贺表,其他官员的都齐了,贺表都呈去了侧殿。
皇帝正好到早了,便去侧殿暂歇。索性无事,便随手拿起贺表翻看。
“倪大伴。”
倪和光听到皇帝叫他,上前躬身:“老奴在。”
“这些贺表为何放在侧殿,不呈去主殿?”皇帝有些疑惑,问道。
“回皇爷,”倪和光身为内相,沟通内外,外庭发生了什么事,倪和光当然知道,“贺表暂缺了一份。”
“谁的?”皇帝阴沉了脸色。
他猜了很多人。
景深,景初,燕宏才,赵拙,或是残余的荣王党羽。
“回皇爷,是刑部秦州清吏司主事,夏执言。”倪和光的姿态仍然是那么谨慎恭敬。
皇帝在记忆中翻了好一会,才找着这么个人。
印象中,夏执言身材瘦削,衣着简谱,神情严肃刚毅,是个固执的中年文士。
但给皇帝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他的性格。爱骂人。
不拘是谁都骂。韩秉礼执政的时候,骂韩秉礼,荣王监国的时候,骂荣王。
朝中几方势力,被他骂了个遍。
那就不可能是荣王的人。
“哦,是他。”皇帝慢慢笑了,“此人还活着呢。”
“是啊。”倪和光见皇帝心情不错,也附和地笑了,“只是这么多年了,还在主事位子上打转呢。”
皇帝点点头:“这个人不错。”
皇帝现在有些草木皆兵,无论是谁,他总担心是荣、靖二王的人。即便是刚刚救驾的景家的人,他也不爱用。
燕宏才是景深旧部,他便使手段,要让燕宏才与景深离心。
景家只能是孤臣。
但他玩制衡玩了那么多年,朝内党争成风,哪能挑出来几个不结党的人呢?
这个夏执言就不结党,这很好。
因此当夏执言的贺表及时赶到,执事官请皇帝升含元殿主殿受贺表时,皇帝心情很好地依言升殿。
诸重臣的贺表他看得差不多了,便特意嘱咐臣僚,把夏执言的贺表寻出来,他要看。
他倒要看看这个脾气臭到得罪满朝文武的老小子,耽误这么久,到底是不是在贺表上雕了朵花,表忠表出了新意。
以赵拙为首的文武百官依班次排列,安静地在含元殿外等待皇帝阅完贺表,颁下赐宴的诏旨。
景初也在其中。
天上洒下了些小雪,众臣静静矗立,不敢挪动失仪。些许琼花落在景初的头、肩、甚至睫羽上,脚下也积了薄薄一层。
但她没有分毫动作,只是静静等待。
没让她等太久,殿内便传来了当朝天子愤怒的咆哮。
“放肆!”
紧接着是皇帝砸了东西的声音,拔剑劈案声、瓷器碎裂声、裂帛声响作一团。
景初无声轻笑,眉眼间神色淡淡。
赵拙大惊失色,连忙遣人入殿,恭问天子安好,也乞天子示下为何动了雷霆之怒。
皇帝气喘吁吁。
盛怒之下,他不顾仪态,当庭拔出天子剑,冲出殿外:“夏执言在何处!朕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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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圣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