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叹一声,亲自扶起查干巴日:“我何需你当牛做马?我见你逆境里顽强求生,抱着孩子不叫她受一丝伤,为你义勇所感,才救下你。你该感激自己才是。”
命查干巴日坐下,又问道:“你身手不俗,怎么不留在家乡闯一番作为,反而远涉千里,来了大齐?”
查干巴日苦笑道:“主人是贵人,自然不知道,小人出身低贱,哪有资格闯什么事业。我是奴隶所生,我家在部族里世世代代都是奴隶。”
“我们只是会说话的畜牲,是主子的财产,每天只能不停地为主子劳作。主子高兴了赏口吃的,不高兴了就吃羊毛。可能哪天主子祭祀,我们就是祭品。主子死去,我们要陪葬。如果不是陪葬,而是自己擅自死了,尸体只能喂狼,连坟墓都没有。”
“我十岁那年,主子病重。我们害怕极了,阿达带我逃出来。路上阿妈死了,我也差点饿死,阿达把掏老鼠洞得到的老鼠崽子烤了给我吃,他吃草。遇到狼,他被咬掉两块肉,我没受一点伤。我生病了,他背着我走了五天,没有鞋子,他脚底的皮肉被磨掉,骨头都露出来了。”
底层人,无论在草原还是大齐,都是底层啊。想要翻身,谈何容易。
好在查干巴日二人逃到大齐还能凭着一手猎术生存,大齐边境许多人为避税逃到草原,都做了奴隶,没有自由,没有人权,日子反倒更加困苦,时时有性命之虞。
“百姓困苦,这是执政者的过失啊。”景初喟叹一声。
她咽下了还没说的后半句。
若她有一天能执政,便总要做些什么。
这个世上,想帮底层人做一些事,总会触犯很多人的利益,受到既得利益者的打压,但不能因为难做便不去做了。
总要有人去做的,那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你远道而来,也是不易。既然奉我为主,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你。你今日起便入我亲兵帐,往后升迁诸事,皆看你作战英勇与否。你作战英勇,升迁就快,俸禄自然就高。琪琪格和她的母亲,也随你一起生活,你可愿意吗?当然,琪琪格在我身边伺候笔墨,也有俸禄。”
“愿意,小人愿意!”查干巴日大喜过望。
景初点点头,吩咐顾怀民:“悯之,为他登记造册。”
“是。”顾怀民恭敬应下,又俯首道,“我朝还没有胡人逃奴入选京营的先例,何况查干巴日要入的是中军亲兵帐。不若给他一个干净的身份。”
“悯之考虑得周到。”景初颔首肯定,对查干巴日说道,“你兄长名为成格勒,你便以成为姓。查干巴日,突厥语,意为白虎,你往后就叫成虎。我景家有一户家生子姓成,你拜入他家做个义子,我会发还他们的卖身契,撤去他们的奴籍,这样你将来也可为官。可好?”
成虎大喜,拜下:“多谢主人赐下身份和姓名。”
景初露出些笑意:“往后既然有了官面的身份,人前不要再唤我主人。便如同悯之他们一样,唤我将军或将主。”
“遵命。”
景初满意颔首,让顾怀民留下看顾成虎,教他军中的规矩条例,自己回帐去了。
不觉日升月落,已是数日光景。
这日,景初去御帐前点完卯,转回自家营帐用饭。一个兵卒传话来,说是太史敬要见她。
想必是冯泰案有了进展,景初立即放下朝食,命太史敬进帐。
这黑汉甲胄在身,只躬身行礼:“拜见将主。”
“不必多礼。”景初抬手虚扶,“何事见我?”
太史敬抱拳回道:“回将主,乃是将主吩咐的事有了着落。兹事体大,标下不敢擅专,特来禀将主知晓。”
景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经查,冯泰犯有私占草场、杀人、强抢民女、阴结皇子等罪共七款十二条,还有一项……”太史敬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冯泰向草原走私盐、茶、铁器等物,还常走私兵刃。若此项查实,则冯泰又犯欺君、叛国、通虏等罪,皆在不赦之列。此事,靖王或涉之甚深。”
太史敬偷偷瞄一眼景初,果见景初的脸黑了。
草原人体格魁梧,性情彪悍,但为何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汉人都能与其僵持,甚至胜多败少?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草原生产力落后。
草原上缺乏铁器和食盐,这使他们缺乏穿透盔甲的箭和砍破盾牌的刀,也缺少驱使武器的力气。
草原上多的是肉与奶,但是他们没有蔬菜和谷物。维生素的缺乏使他们常常生病,人们虽然不懂这些,但是却发现饮茶可以使他们变得强壮,减少生病的概率。
这些缺陷,使草原难以完成人才和产能的积累,也使得中原王朝有了压制草原的方法。于是有了茶马互市,也就是用茶跟草原人换取优良的战马。
所以铁器、盐、茶是草原的命脉所在,也是中原王朝和汉人的命脉所在。走私出去的每一粒盐,都将化作砍在汉人身上的刀。遑论冯泰直接将由中原先进技艺打造的兵器走私给敌方,简直是罪无可恕。
景初是领兵的将主,她亲眼见过战争有多么酷烈。她不愿看到她的将士死伤,更唾弃导致将士死伤的内奸。
“畜牲。”景初语气森寒。
太史敬单膝跪下,由于身披甲胄,这样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主上息怒。”
“你来复命,却用了‘若’、‘或’之类字眼。”景初愠怒未消,见太史敬不敢回话,又微微放缓了语气,“查案有疑难之处,可以来回我。”
“是,”太史敬听此,连忙俯首,“标下等连日审讯,得证言数卷。但虑无物证可恃……”
“缺什么物证?”景初凝声问道。
“冯泰吃空饷、贩军械,其卫所现存人数、军械数目等必定与朝廷账目有出入。标下等想去丰宁卫查访清点,苦于没有职权……”
太史敬等人确实没有调查卫所的权限,即便有,冯泰手握重兵,景初也不放心让心腹身涉险地。
卫所不能查,靖王那里也不方便查,此事确实难办。
景初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桌面,太史敬跟随景初日久,自然知道这是景初思考时的小动作,越发呼吸都小心起来。
景初思维发散开来,见燕雀低飞,平地起风,杂草伏地,忽然灵光一闪。虽然燕雀略过低空,带起的风流抓不住,但是伏地的杂草也是风曾来过此地的证据!
太史敬正屏息凝神,便听上首景初语气凌厉:“世间万物,因果相循,既然不能查因,那就查果!冯泰走私的证据难寻,但走私总要有银两入账。大额财产来源不明,便要处理掉,或是买地,或是贿赂。”
“去审冯泰身边亲卫,问他们可曾受冯泰指使去接收或运送大宗财货。查明路线,在何处接收,运往何处,每趟运输多少箱笼,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陈福、丰味楼账房,都要仔细盘问,有关银两流通诸事,虽丝缕不能放过!”
是啊,冯泰吃下去的银子可是实打实的!查不了人,就查他的钱!自己怎么没想到,还要麻烦将主操心。太史敬有些懊恼。
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把将主交代的事做好。
太史敬遂肃然应道:“谨遵钧命!”见景初没有旁的吩咐,后撤三步,转身出帐。
景初目送太史敬离去,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为将者的直觉绝不能轻忽。这常常是他们多年征伐积累的经验给予自己的警示。
景初眉心微蹙,手肘支在桌上,几根如玉长指轻抚额角。虽然不知道自己忽视了什么,但这种不安绝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她唤来众心腹,吩咐陈玄感、李愚:“文应,这些时日,你要每日梳理营盘,所有人员往来消息,事无巨细,悉以告我。撒出斥候,监视周边部队动向,尤其是要盯紧了冯泰的丰宁卫。但有异动,前来报我。”
“子晦,通告全营,今日起整军备战,你要常常巡查营里,士卒、将官都要给我打起精神操练,绝不能容许分毫懈怠。”
“至于审讯诸事,大体已经完成,剩余的都交给德枢去做。”
陈玄感二人领命退下。
她又转向顾怀民、成虎,安排事务:“悯之,你把审讯的事交接给德枢,带着成虎去验那头熊的尸。当日那头熊只盯着皇帝一个人追,其间必有蹊跷。成虎从前是猎户,经验丰富。你二人好生查查此事背后的隐秘。”
二人领命而去。
景初救下成虎后,从琪琪格那里了解到成虎过人的狩猎才能,当时便有了让成虎查刺驾案的想法。今日恰好有空,成虎也已经痊愈,索性将这些事务一起安排了。
接着景初查阅了这些时日大营人员流动与军士操练记录,将其中可能存在隐患之处一一指出、处理,对营中所有积存事务做出指示。见桩桩件件下属皆能办得有条不紊,这才感到不安稍稍消退了一些。
景初坐下呷一口清茶,压了压心中烦杂的思绪,正欲着甲巡营,却有内侍来请,说是皇帝召见。
御帐外把守得严密,但只有外层是京营锐士。穿过两层关卡,验过两遍符传,就只剩御马监的黄门伺候,外头的侍卫不许进内帐。
小黄门领着景初到大帐前,跪下叩头:“禀皇爷,景小将军到了。”
景初低垂着眉眼,躬身立在道左。
隔着厚重的帐帘,里头动静饶是景初也听不大真切。仿佛兴宁帝咳了两声;尔后便听有人高声唤:“圣上口谕:进来。”
小黄门再拜,爬起身小心地掀起帘子。
御帐内暖风扑面而来,融化了景初肩上凛冽的寒意。
进帐内就看见杨允中正跪在下头奏事。
未得明旨赦免,杨允中仍要服素待罪。他一身玉白的袍子,因着跪在地上的身躯微躬,便也牵扯出了褶皱。袍角垂在地上,上次见到的那枚压袍角的青玉不知去了何处,换成了一枚成色好了一大截的墨玉,但却不如那枚青玉油润光滑,显然是未能得到主人时时爱抚。
景初默不作声地对上行了礼,立在御驾之侧拱卫。
只见杨允中嘴唇一张一合:“庆王爷只是不说。臣万死,不敢误陛下的事,只好对庆王爷上了刑。庆王爷玉体捱不住,才招了。”
说着,他小心地觑了一眼兴宁帝的神色,立即被烫了一般收回目光,“王爷供词俱在卷宗上,恭请陛下御览。”说完,他双手将卷宗高高捧起,膝行着向前,在距御案五步处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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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