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景初总觉得忽视了什么,心中总是不安。她决定还是尽快查实冯泰罪状,越早尘埃落定越好。
回到营中,景初先去御前复旨,然后回帐传来亲信。帐外自有亲兵把守。
众心腹陆续赶到。除了顾怀民之外,其中还有三位景初尤其信重,模样也颇有特色:
一位唤作太史敬,字德枢,身长九尺,巍巍然黑塔也似,虬须盘结,瞪着铜铃般大眼,好似佛门护法的天王;
一位唤作李愚,字若虚,鼻直口方,须髯如瀑,一席襕衫,手不释卷;
一位唤作陈玄感,字文应,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三人皆是军中善战之辈,罕有对手。而这三人的忠诚,前世都已经用性命证明了。
见人到齐,景初沉声开口:“我方才从丰宁卫带回一批兵士,多行不法,文应,你来撬开他们的嘴。我要得到足够的冯泰的罪证。”
“丰味楼的店主与冯泰牵扯甚深,好好盘问。除此之外,有一批丰味楼的小厮、厨子,大多无辜,不许对他们动刑。”
陈玄感武功高强,更兼胆大心细,办事很少出纰漏,深得景初信任。
陈玄感起身领命。
“这批小厮里面,有一人比较特殊。他是靖王贴身太监陈冲的义子,名叫陈福。竟能潜出养德斋,联络领兵大将。”
“子晦,你单独提审他,好好挖一挖背后的阴私,看看靖王联络大将想做什么,怎么联络的。顺藤摸瓜,把这张关系网给我连根拔了。”景初转向李愚,吩咐道。
李愚凝神听了,肃然领命。
“今日我若非奉旨巡游,都不知道靖王囚于养德斋,竟还能与外界勾连,这是我们的失职。看守靖王的军官、将士里,必定有靖王的人。”
“替换全部守卫,找到这个内应,一经查实,军法处置。换下来的这批人,送去劳役营磨砺磨砺。此外,枯树池、大营内御帐、本将营帐、辎重库、食水库附近,都要好生梳理排查,加强巡逻,把外人伸来的爪子剁了。悯之,你负责这件事。”
顾怀民起身行礼,恭声应是。
景初又嘱咐道:“说是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就是查冯泰!因此,你三人要通力合作,一切以厘清案情为要。”
“是!”三人齐声应道。
“方才在御前,我已表太史敬为归德郎将,领行在副守御使,”景初转向众人,“我这两日或许常常不在大营,凡我不在营时,行在诸将,悉听太史敬节制。德枢,你要潜心用事,查访冯泰罪证诸事,人力物力,你好生调度安排。”
太史敬为人憨直,脾气火爆,处理事务时却稳稳当当。景初最初也觉有趣,这九尺黑脸大汉竟心细如发,单从外表上看,很容易轻视他。营内事物由太史敬总领,景初完全可以放心。
太史敬原是正六品的振威校尉,京营中人,少涉战事,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晋升。如今得了景初信重,直接被提为正五品的归德郎将。
不要小看六品到五品的跨越,大齐的五品官,是中高级官员和低级官员的分水岭。五品以下的官职由吏部、兵部铨选,五品以上由皇帝亲自任命、中书门下与内阁诸相签授告身。踏入五品的门槛,意味着半只脚踏进了决策层,个人政治地位、经济待遇直线提升,大部分官员一辈子也跨不过这个坎。
朝服也有区别,五品服绯,五品以下只能穿□□绿。因此,晋升五品也被称为“服绯之喜”。
这归德郎将是职事官,是大齐官阶体系的主要部分。而兼领的行在副守御使,是临时差遣,权限很高,却不在朝廷体系之中。但有了这个资历,又有了正五品的职衔,回京后积功升四品,也是水到渠成。
太史敬自然喜气盈腮,忙起身行军礼:“将主提携之恩,敬铭感五内。将主只管吩咐,诸般事宜,都在标下身上。”
吩咐既定,众人退去。景初留下顾怀民,问及查干巴日伤情。
帐中只余景初与顾怀民二人,顾怀民松弛下来,端了杯茶啜饮一口,笑道:“刀伤都是小伤而已,只怕风邪攻心。只要他今晚不起热,万事便无虞。看他造化了。”
“你医术精纯,我自然放心。”景初点点头,“此人于我有用,劳你照看一二。”
“是。”顾怀民颔首应下,想起方才的会议安排,又好奇问道,“你怎么查起冯泰来?他既然牵扯到二王夺嫡之争,以你的性子,不该深涉其中才对。”
“这冯泰作恶多端,犯罪杀人撞到我手上,我看不下去。”
“何况,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冯泰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死,那丰宁卫合该归我所有。”景初低眉浅笑,姿态温和从容,却透露着强大的自信。
顾怀民挑眉:“你不是向来对经营势力不上心?难道已有看好的后继之君了吗?”
景初但笑不语。
顾怀民眸光暗了暗。
国公府终于要在夺嫡之争中下注,他该高兴、该尽力朝着景初所指的方向而去才是。
可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酸涩。
他不希望景初有看好的皇子。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见到他视之如君主的景初对别人言听计从、心悦诚服。也许是因为,以景初的身份,想要下注最快捷的方式就是——
嫁入皇子府!
他不敢深想,忙转移思绪。
“是谁?”
“悯之,我告诉你,你会效忠于她吗?”景初问道。
顾怀民坚定地回望景初的眸子:“我只效忠于你。你要辅弼的君王,我自然倾力扶保。”
只是,我想不出,有谁配得上你奉葵藿之心,效犬马之劳。
“所以,是谁?”顾怀民声音艰涩。
景初站起,身形挺拔如枪。
“是我。”
“不是什么皇子王爷,是我自己。我要做皇帝。”
顾怀民懵然一瞬。
她、她说什么?
她要做皇帝?
她反了?!
她这样忠直的性子,怎么会反?
但顾怀民从来是景初的坚定拥趸。他永远不会质疑她的决定,只会信任景初,跟随景初。
反了,那就反了罢!
要照顾怀民看,景初太适合做皇帝了!李惟那样的庸才都能做皇帝,景初凭什么不行!
顾怀民花了三秒钟说服了自己。
早就该反了!她这样的坚韧与傲骨,竹一般的品格,怎能伏于他人座下,受他人驱使!天下英才,合该尽入她彀中,奉她旗帜,干戈指处,云销雨霁!
顾怀民端正颜色,整肃衣冠,深深拜伏于地:“臣顾怀民拜见主公。幸闻远志,兼蒙青眼,愿竭驽钝,矢报涓埃。”
景初心下喟叹。
她既无皇家血脉,又是女子之身,竟生问鼎之志。大约只有悯之,会不顾世情苛刻,不问前程险阻,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她吧。
她扶起顾怀民:“世人常薄女子,我又非皇室血胤。君不见扰于俗声,不弃我以鄙质,愿遗我以错爱,垂我以明诲。能得君助,虽远道险途,初无畏矣。”
君臣名分既定,景初也不会与顾怀民客气。她笑道,“现下就有事要劳烦你。查干巴日在哪?带我去探望探望他。”
“主公请随我来。”
在顾怀民引领下,景初来到一个矮帐,是京营中普通军士的帐篷。
景初探身进去,见帐中掌着昏暗的油灯,一张小床支在其中。查干巴日斜倚在床头,脸上无甚血色。
他听到景初进帐的动静,微盍的双目立即圆睁,迸出精光,身体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扑杀上去。见到是景初,急忙松弛身体表示无害与臣服,翻身下地,跪伏行礼:“拜见主人。”
这个今天刚见到时还粗枝大叶、与外人交流事宜都全凭哥哥做主的年轻猎户,在目睹其兄身死之后,为了家人,还是扛下了生活的重担。
他已经学会了随时保持警惕,学会了向权贵屈膝寻求庇护。
可是还不够。在她的身边,查干巴日以后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上位者,他要学会隐藏警惕与情感。见到人会炸毛的猫,只会让人轻视,而云淡风轻的老虎,才能让人敬畏。
景初摆摆手叫他起来,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了。见查干巴日局促,笑道:“你身上有伤,快躺回去。可好些吗?”
“好多了,好多了。多谢主人救我侄女和嫂嫂,又找人给我治伤。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查干巴日不敢坐,束手束脚。
“躺回去。”景初见此,故意虎起脸。
查干巴日忙挨着床边坐了。
景初也不再逼他躺下,笑吟吟道:“你伤势未愈,不必拘礼。悯之是我麾下医术最精湛的医者,有他看顾,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多谢主人。”查干巴日憨实的脸上露出些笑,又小心翼翼试探,“我侄女和嫂嫂……”
他实在想要见一见家人。不知主人能不能容忍?在草原,女眷是控制他们的工具,不被允许常常见面。
“放心,她们很好。”景初安抚道,“她们就住在我的副帐,待你伤势好转,同她们一起去祭拜一下你的兄长吧。”
景初怎么会不知道查干巴日在担忧什么?但是景初驭人,不屑于用控制家眷这种粗暴的手段。
就算要用,也是用于位高权重者之身。他们常常阴险多谋,见利忘义;反倒是刑徒走役,仗义每多屠狗辈,以诚纳之,以义结之,便能获得他们的报效。
“我……我的兄长……我阿达他……”
查干巴日声音颤抖。
他不仅可以见家人,还可以去祭拜阿达!难道说,贵人竟还给阿达建坟立碑了么!
查干巴日双目霎时蓄满了泪水,他真的没想到贵人会他们这样的低贱仆役收殓尸骨。他的阿达,虽然生前没有享什么福,身后好歹有一口薄棺、尺许土地葬身。
他们兄弟的情谊,最真挚最深刻。景初救了查干巴日,他没哭;救了琪琪格,他没哭;收留了琪琪格的母亲,他没哭;但是景初安葬了成格勒,他却真的感激不已。
“深谢主人恩德,查干巴日……查干巴日无以为报,来世、生生世世都愿为主人当牛做马……”查干巴日深深跪伏在尘埃里,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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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言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