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哈德逊河面像被人扣了一层黑色的玻璃。西二十四街的画廊区还亮着几盏工作灯,灯泡里咝咝作响,像在嚼冰。暴雨从高线公园那边推过来,把十大道吹出一股咸湿的海腥味。
沈朝雾把一次性雨披随手丢在推车上,掀开画廊的卷门。她今天负责的是一场开幕前夜间装置调试:九组可编程灯架、两面旋转镜、四十米LED灯带、三台投影机、一组骨架式气球。她不爱跟人卷流程图——家里连她的医保卡都是助理年年续的,她只需要按时出现、偶尔开开发票,其他事让世界自己运转去。
画廊内部是个长方盒子,地面是旧木地板,被雨踩出一粒粒的暗光。工人们已经散了,夜班只剩她一个人。她把手里那杯半凉的冰拿铁放在配电箱上,按亮了DMX控制台。灯带一排排跳动,像海浪在墙上拐了个弯。
“别抖啊。”她把一个松动的XLR接头重新卡紧,敲了敲机箱,灯光稳定下来。“好孩子。”她没什么感情地夸了一句,把电工胶布叼在嘴里,弯腰去管第二路信号。
她工作起来一向懒散但不拖泥带水,像在给什么人倒咖啡——手法熟,动作慢,力道准。她不抽烟,也不靠熬夜顶着气氛,困了就让工作等自己。手机开着飞行模式,屏幕上是上午没回完的一串信息,朋友们在群里讨论布鲁克林Red Hook那边新开的仓库展,她看了两眼没回复,把手机像一枚硬币一样搁进工具箱。
半小时后,场地大体顺了。她扶起最后一根横臂道具,退到展厅中央。从地下室鼓风机里爬出来的热风把地面蒸得发潮,灯带在潮气里泛起一点晕光,像结着薄薄的糖霜。她拿纸巾擦手,去找那杯放在配电箱上的咖啡。
——杯子不见了。
“嗯?”她停一下视线,绕过控制台,咖啡重新出现在原处——好像她刚才那一步只是错过了它的时间点。杯身还是那杯,杯壁上的水珠却不往下滑,像被人按了暂停。她把手指贴过去,水珠微微弹开,又整齐地缩回原位。
她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调投影机。投影的内容是一段慢动作的潮汐:城市楼影在水里拉长,倒影比实体先动。她把帧率从24调到48,看着海水沿着墙面“爬”到天花板,然后沿着另一面墙“落”下来。
雨声在这时重了一档。外面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敲了一下,整栋楼轻轻震了下,画面里的一粒灰尘被震电,抖出一道细光。她关上投影机的盖子,准备去把门外的卷闸再卡紧点。
卷门口吹进来的风里,居然有热的蒸汽味——曼哈顿常见的管道蒸汽冒了头,在这种大暴雨天尤其不讲理。她踩过一片雨水印,伸手摸上卷门锁扣。锁扣冰凉,她刚把它压下,“咔哒”的金属声在墙上先落下一个影子,声音随后才到。
她的手悬在锁扣上停了半秒。
这半秒里,门内展厅的灯突然短促地熄了一下,又亮。不是跳闸,不是接触不良,是一种——像心脏漏跳的感觉。所有灯光灯带都“漏跳”了同一拍。她背后的旋转镜先一步在镜面里转过了她的侧脸,接着现实中的镜子才动。那一瞬间,她在镜子里看见了展厅中央站着一个人。
她回身。
空。
镜子继续慢慢转,她顺着镜子的边缘扫一圈——还是空。她没有往“见鬼啦”那个方向去想,只是把锁扣扣好,折回控制台。她的脑子素来是先排除故障再解释灵异:线路错、定时器错、软件错、人的理解错。大多数“不可思议”都可以在这四个里找到位子。
她把所有灯光定时器的时间轴调出来。列表像时装周后台,每盏灯都有自己的走位,所有参数编织成一套精确的日程。她把最上方的系统时钟看了一眼——“23:59:58”。
她眯了下眼睛。
控制台的系统时钟不应该是十二小时制,也不可能提前两分钟跳到“:58”。她抬手,“59”跳上去,紧接着,秒针往回抖,打了一圈,回到“:56”。别的参数都没动,唯独时间像一只短尾猫,在她眼皮底下把尾巴缩回去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按了个截图。截图的“咔嚓”声先在她耳膜里轻轻弹了一下,又在半秒后从设备里发出来。因果像被人换了顺序。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布鲁克林某个朋友家看过的一个手势魔术,魔术师把牌翻开之前,观众已经看到背面图案,那会儿她还笑过——“预演的错觉”。
这一回没那么简单。
她决定把现场维持原样,不乱动,把推车推到场地中间,靠着梯子坐下观察。雨声像一大面手鼓拍在卷门上,整条街都被压进了水里。隔壁画廊的老保安过来巡了一圈,撑着一把黑伞站门口瞧,冲她点头。她抬了下手指当打招呼。保安走了,雨伞的倒影在地板上先远后近,与现实不在一个节奏里。
灯带再一次漏跳一拍。她正要把耳机戴上,那个人出现了。
她没有听到门响,没有脚步声。那个人就在灯光漏掉的一拍里,被“照”出来了——像是本就在画里,只是那一拍背景层被挪开了。她站在展厅中央,背离着门,穿一件深色防水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头发湿了一点,滴水却先在地上出现,然后才从她的发梢“倒回”头顶。
那人没有看她。她也没有叫她。
沈朝雾把耳机搁在膝盖上,手指按着暂停键,却没按下去。
那个女人缓缓往前走两步,脚印在木地板上先出现,鞋底随后踩中了那个位置。她停在墙上的投影前,伸手——墙上的海水先凹出她的手形,光影像被手掌推开;紧接着,她的手才真正伸进去。她从光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根像是从风里拎出来的细线,细线在空气里颤了一下,颤动的波纹先传到她的指尖,然后才在细线上涌动。
“你会弄坏它。”沈朝雾开口,声音平平。不是提醒,是判断。
那人转身,眼睛非常黑,眼尾的水意先消失,再闪了一下。“你看到了?”
“灯带掉拍了不止一次,”沈朝雾指了指控制台,“你进来之前进来了三次。”
这句之前本身就不对劲。
但她现在不想把语言修正过来。修正语言需要承认规则,而此刻规则像雨水一样乱流。她站起来,拿起耳机,又放下。那人站在原地,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问这里是谁的场地。
“你要做什么?”沈朝雾问。
“检查漏水。”她的回答干净短促。
“漏水?”沈朝雾挑了下眉,抬手指了指天花板的一处暗痕。那是旧房子的常见病,雨水从某些老管线的缝里渗下来,顺着梁走,在漆上留下像瘀伤的圆圈。“管道蒸汽反压到这边?”
“不是这个。”对方抬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时间的漏。”
这几个字像一枚别针,把她们所在的空气浅浅别了一下。
沈朝雾没接话,走到那女人旁边,和她一起看投影。海浪在墙上后退,浪头一圈圈被人向后揉回去。她们两个的影子在木地板上先后退,随后身体才随影子动。
“你是谁?”她问。
“黎瓷。”她说完自己的名字,像把一个透明的东西放回口袋,不再多说。
沈朝雾侧眼打量她——很年轻,但不是“年轻”的那种轻浮;冷,却不是拒人千里的尖锐。更多像是从更硬的地方过来,在这里只是短暂停靠。她突然意识到对方的鞋底是干的,只有地板上的脚印是湿的;她的外套没有雨点,只有袖口处先出现一圈晚一步的水线,然后又消失,好像把什么东西折叠进了布料里。
雷声顶在屋顶,整条街又是一震。隔壁保安的手电筒光线从玻璃门上划过去——光在玻璃上先留下划痕,然后电筒才移动。
“你可以继续干你的活。”黎瓷道,“我只是在这里看,不需要你配合。”
“我没有要配合。”沈朝雾说,“我只是——”她顿了顿,“见证。”
她有一种奇怪的职业本能:在所有“难以置信”的情形里,先打标签。这一面墙是事物的“呈现层”,那一面墙是“介质层”,而这个女人可能是“渗透物”。她没有问“为什么发生在这里”,她只是把工具车拉过来,把备用电池、手电、绝缘手套摆在容易摸到的地方——当世界失去顺序,你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边的东西排出新的顺序。
“刚才门外的雨,”她指了指卷门的缝,“往上走。”
“它们在回到没落下来的状态,”黎瓷回答,“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支被抽走的乐曲,音符先消散,乐谱随后被收走。”
“那为什么你能在里面走?”
“我不在里面。”黎瓷说,“我也不在外面。”
她的语气是真正的冷,而不是“装得很冷”。她说话像拧紧了的金属螺丝,没有多余的纹路。她往前一步,伸手在投影上划了一道弧——光先退到她的手指会到达的位置,像提前让出路。她没有看沈朝雾,却知道她在看,“你见过这个吗?”
“少数几次。”沈朝雾说实话,“上周在DUMBO那边,有一台电梯先到了,然后按钮才亮。我以为是线路反应慢。”
“不是慢。”黎瓷道,“是因果反序。城里这段时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大多在影像密集的地方:监控、广告屏、投影……还有人的记录。”
“我们被自我记录淹没,然后记录开始统治现实?”沈朝雾笑了一声,笑容不深,像抖了下雨披上的水,“这一套听上去像策展声明。”
“不是策展。”黎瓷抬眼看她,第一次正视她,“是修补。”
“谁修?”
“先发生的结果。”她回答得干脆,像这个句子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被陈述,“它们会回来修补造成它们的原因。”
沈朝雾沉默了一秒,忽然觉得脑袋像被雨砸了一下——不疼,只是突然清醒。她想到刚才的杯子、水珠、镜子,想到自己在控制台上看到的时钟倒跳,想到所有这些“异常”都有一个共同点:结果比原因先出现。后来的一切回来“修”早先的一切。
“那我要做什么?”她问。
“保持你自己的顺序。”黎瓷说,“你做什么,它们就会来修正你做过的。你不做,它们修不了。别替它们省事。”
“这话很纽约。”沈朝雾挑眉,不置可否。
她重新回到控制台,把系统时钟的截图调出来,保存。硬盘“哒”的一声,先在屏幕边缘闪出“保存成功”,然后硬盘灯才点亮,像是“成功”这件事主动跑来找她。她忽然有点想笑:如果世界真的要自己反向把自己修好,那她要做的最像样的事,可能就是继续把该坏的地方坏给它看。
“黎瓷。”她叫了对方一声。
“嗯。”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找‘漏’。”她说,“或者——更形象一点,我替时间补墙。”
“听起来像个很糟糕的工种。工会会不会管你?”沈朝雾随口抖了个轻无聊的点子,不是玩笑,只是把气氛从“要塌了”的边缘拉开一厘米。
黎瓷没笑,也没接话。她抬头看天花板,再次盯住那个“瘀伤”。这一回,她没有伸手去摸,而是侧过去半步,让自己站在那块暗痕的正下方。她的影子先被拉长,然后才落上去。她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像从中摸索一把看不见的工具——空气被她摸出了一道形状,随后那道形状才在空气里显形,像极淡极淡的一枚金属线。
“你要做什么?”沈朝雾问。
“看它从哪里破。”黎瓷答。
说完,所有灯光第三次漏跳。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掉拍,而是整个展厅的“拍子被换了”——雨声变慢,灯光变慢,投影里的潮汐像被人用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后来”往“先前”揉。木地板上的一颗钉子在她们脚边先露出光,然后才从木纹里一点一点“顶出来”,像某个早已发生过的施工在现在重新被倒放,把“已经钉下去”的过程收回。
沈朝雾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她不是害怕,但身体本能地想要给这件亵渎常识的事情让出一点位置。黎瓷没有动,那枚“金属线”被她轻轻抬起——线头上挂着一颗极小的水珠,小得像从雨里借来的一个句号。水珠在空气里悬了两秒,先出现的倒影在地上微微一颤,随后真实的水珠颤了一下,消失。
天花板上的那块“瘀伤”也在这时从里往外淡掉。不是干了,是退回去了。像某件事被“撤回”。黎瓷收回手,外套袖口那道晚一步的水线也一起消失。她看了一眼沈朝雾。
“你在现场,事情修得更干净。”她说,“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的,先把你自己放到正中间。”
“为什么?”
“因为你看见。”她说,“它们需要你。”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宗教,又像是某种工程学。沈朝雾把嘴边的笑吞回去,没再插科打诨。她走到展厅中央,站在刚才黎瓷站过的位置,低头看脚下——她的脚印先出现,随后她的脚落进印里,像是被自己的影子托住。她忽然生出一点很原始的直觉:
“活着”这件事的先后也许会更改。
外面的雨声突然往上一拔,整条街的蒸汽管同时鸣叫,像地底有人拉了一把长笛。隔壁保安的手电光“提前”扫进来,随后是他人影。门口风一歪,卷门缝里飘进一片报纸碎边——碎边先落在地上,本体才跟着滑进来。
黎瓷转身往门口走。她的动作干净,像把事情收场。“今晚先到这。”她说,“别把系统时钟调正,它会自己来找你。把开幕延期一天。”
“什么?”沈朝雾愣了一下。
“你们明天的开幕,已经在今天的系统里关掉了。”黎瓷说完,把手伸向卷门——她的手先在门上留下一枚已经打开的指印,然后门才在现实里升起一截。
她消失在雨里,像从原本属于她的那一页纸里退回去。沈朝雾站在原地看着那截被雨割亮的门缝,过了两秒才回神。她转身去看控制台,系统时钟“23:59:56”——她刚才看见的“59:58”像从没来过,却又顽固地在她的记忆里抠着不放。
她拿起那杯咖啡,杯壁上的水珠先滑下去,然后才从杯身重新冒出来,像世界在试着把一个微小的顺序改正过来。她把杯子举到嘴边停住,没有喝。她突然想起下午在Chelsea Piers看海时的一个荒唐念头:如果人的一生是条时间的走廊,走廊墙上贴满了照片,那么照片会不会先老,然后人再老?
她把这个念头像纸片一样压在心里,没再往外拿。她把所有灯光调成常亮,又一盏盏关掉,直到空间只剩天花板上那条细长的应急灯。她用拖把在地上拖了一遍,拖把的水痕先干,随后她的手臂才开始酸。
零点零五分,雨势忽然小了。
街上有出租车抖了一下尾灯,红光在湿地上走了两步,然后才从车尾发出来。
她把卷门落下,拉好插销,摸出手机,关掉飞行模式。消息叮的一串跳出来,其中一条是隔壁策展人发的:“明天我们临时决定把开幕延期到后天,抱歉抱歉,工期卡住。”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把手机扣在掌心,嘴角挑了一下。
雨夜在纽约不算什么。
雨夜里,时间自己动手打补丁,这才是新鲜事。
她抬手把工作牌从脖子上摘下,甩到工具车里。金属牌“叮”的一声落下,声先响,牌子随后才接住那声响。她忽然很想睡觉,像一场演出结束后说“散了吧”的那种困倦。她按灭最后一盏灯,在黑里站了一秒,确定世界还留着一点点正常,然后推门离开。
门外,风把雨吹得像倒放的烟花。
她把帽子往下一压,沿着十大道往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