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从不愿回想的噩梦中惊醒,户川遥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得头晕目眩,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恢复意识。
眼前是灯光惨白的病房,鼻腔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墙上挂钟显示着日期——2005年12月31日,20:37。
她闭了闭眼试图回忆,然而脑海里最后的画面停留在挂在圣诞树上的彩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未出世的弟弟凉太了。
然而,虽然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但不知为何,她此刻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大脑负责情绪的那一部分像坏掉的机器,没有任何响应。
就连意识世界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东西也无法引起她的在意。
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天花板,直到视线模糊,眼睛干涩得流下生理性泪水,仍然没有任何感觉。
所有情感都被抽离并隔绝在真空罩中,剩下的只有一副空虚麻木的身体。
说不定我也一起死掉了呢——她漫不经心地想。已经死去的我变成了一个幽灵,附身在我自己的尸体上。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又很快恢复了麻木。
“嘀嘀——”手机铃声响起。她机械地拿起手机,看到了很多条“爱喝红茶”发来的消息。
【2005.12.25 爱喝红茶:圣诞快乐!F君今天有什么节日安排吗?】
【2005.12.26 爱喝红茶:昨天太忙了吗?(^_^)】
【2005.12.28 爱喝红茶:F君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吗?】
【2005.12.30 爱喝红茶:有点担心呢……哪怕至少回复一个字,好吗?】
浅黑的瞳孔仿佛雨后的积水,冰冷地映照着屏幕的反光,却无法将这些信息中隐含的关怀传入心底。
不回复,不在意,不感兴趣——户川遥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又回到刚才空茫的状态。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微微偏头,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站在病房门口,低头写着什么。
户川遥皱了皱眉,又把视线移向天花板,心里冒出久违的淡淡情绪——是厌恶。不是厌恶特定职业,也不是厌恶特定性别,而是针对“人”这种存在本身的,毫无来由的厌恶。
平田申司照例在手中病案本上填上日期和房号,抬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意外地发现昏迷一周的少女此刻已经苏醒,正看着天花板发呆。
这一周仅靠吊瓶维持营养,穿着蓝白病号服的少女看起来非常消瘦。在并不宽大的单人病床上,她小小一只躺在那里也显得羸弱伶仃。
户川遥是他同事户川阳的女儿——那个男人是他的前辈和榜样。他温和儒雅,工作能力强,在医院里跟同事和病人都相处得很好,据说院长还有意培养他做自己的接班人……然而这一切都在一周前的平安夜戛然而止,户川家遭遇了可怕的入室抢劫,那对夫妻和未出世的次子当场死亡。
少女被救护车送来的时候身上也到处都是可怖的血迹,急诊科还以为是危重病人,立即为她做了检查。然而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些血并不是来自于她。少女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外伤,只是不明原因地持续昏迷着。
像她这样遭遇重大创伤的病人,有很大概率会出现一些心理问题,需要持续观察情况。
平田申司收起病案本,走进房间,同时留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没有把目光分给他半分,始终注视着天花板。但随着他的靠近,少女的表情明显变得紧绷起来。
她很紧张,在抗拒着别人的接近——平田申司得出这个结论。
他越走越近,少女的情绪越来越紧绷。他却脚步一转,不疾不徐地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拉开窗帘,露出窗外被城市璀璨灯光映成黛蓝色的夜幕。
“多看看窗外对身体好哦。”平田申司这么说着,走到病床前,对床上无动于衷的少女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你好呀,遥,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平田申司,请多指教。”
他本来以为少女会一直无视他的存在,没想到她只是坐起来不着痕迹地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面无表情语气平板地回答:“请多指教。”
……自闭了,但还保持礼貌?
平田申司笑了笑,询问:“现在感觉怎么样?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感觉很好,不饿,没有不舒服。”少女语气机械地回答。
……这孩子怎么回事啊,冷淡的同时还在认真回答他的问题,甚至答案都和问题一一对应。
平田申司心下失笑。
“今天是新年呢,遥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没有。”少女回答得十分迅速,像是在催他快点问完快点离开。
“那好吧。一会再给你做个常规检查,毕竟昏迷了那么久。检查完了你再好好休息。”平田申司嘱咐完,走出病房,余光瞥见少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视线重回天花板,他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站在走廊里,平田申司拿出病案本,回想她刚才的表现——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户川遥却没有大的情绪波动,反而表现得相当平静,与此同时明显排斥他的靠近。
他沉吟片刻,在她的诊断结果处写下一行字。
平田申司以为她在盯着天花板,实际上户川遥是在看着意识世界里那个东西发呆——那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着“警察”,除此之外什么信息也没有。
她放空地看了好一会,突然想起刚才那个聒噪的医生说今天是“新年”。
——新年啊,新年肯定要和爸爸妈妈一起过……
——可爸爸妈妈明明已经……
——可是,万一……万一呢?万一是假的呢?万一她回到家,爸爸妈妈也在等她呢?
户川遥想到这里,忽略了心底理智的否定,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急忙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出门。
然而卧床太久,肌肉无力。她的脚刚踩在地上就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膝盖擦在地上,传来一阵刺痛。
她无暇顾及膝盖处洇出的血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回家。她喘着粗气,颤抖着胳膊勉力支起身体,再度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走出病房。
走廊上没什么人。她辨认了方向,向着扶梯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她就迎面撞上了刚从另外一间病房出来的平田医生。
平田申司先是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又意识到了什么,严肃地问:“遥,你要去哪?”
户川遥看了他一眼,想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平田申司伸手拦住她:“抱歉,你还不能走。以你现在的身体和心理状态,还不能出院。”
户川遥只是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平田申司闭了闭眼,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无奈地抬起头:“遥,不要为难我……咦,川石警官?”
在他眼里,面前站着的不再是户川遥,而是负责户川家案件的警视川石建一。那天川石警官把户川遥送来医院后,向他简单说明了这孩子的情况,还为户川遥的住院费申请了补助。
我怎么会把川石警官看成户川遥?难道是最近工作强度太大产生幻觉了?——平田申司短暂地自我怀疑了一瞬,却很快就放过了那丝异样感。
“你是来了解那孩子的情况的?刚好她今天醒了,但是状态不太好,出现了一些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能会让她和别人相处起来有困难。”平田申司把户川遥那一页病历本展示给“川石警官”看。
户川遥看到病历本上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疑似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为情感隔离和自我封闭①。
刚刚可能是她的“意识”不小心触碰到了那张写着“警察”的卡片,卡片边缘流转着微光,平田申司立即把她当成了什么“川石警官”。
换做别人,哪怕是以前的她,拥有这样奇怪的能力可能要仔细试验一番,但现在的户川遥只是得出一个结论:她有精神病。
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她就是有精神病。
难以感知的情绪,对人类的厌恶和回避,突然出现在意识世界里的卡片……这一切用精神病来解释的话,都说得通了。
至于为什么激活卡片后平田申司也把她当作什么警官——精神病人看别人也是精神病,这是当然的。她懒得深思,也不关心。
平田申司见她半天没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川石警官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心里给自己解释。转而又问道:“按照她的情况,是不是会联系社会福利机构进行安置?是送去福利院,还是安排临时监护人?”
福利院?临时监护人?
骗子,她的爸爸妈妈明明在家等她,等她回去一起过新年。
户川遥不想再浪费时间,绕过他径直离开。
今天的川石警官格外沉默啊——平田申司望着“川石建一”离开的背影想。
①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重大创伤**件发生后个体会出现的精神障碍,临床表现症状有多种类型。
情感隔离:个体在经历某些不愉快的情景中,无意识地让自己处于一种没有情感体验的状态,以此来避免可能的焦虑与不安。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自我封闭:包括情感上的封闭、社交上的退缩和心理上的封闭。表现为害怕社交活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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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