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甫程旁边站着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姑娘,他们应该是他的亲人,莫共由衷的欣慰,亲人陪在身边,便是莫大的恩情……
他们几人说着莫共听不清的话,脸上堆着宠溺的笑。张夫人先摸了摸妹妹张甫姝的脸,又拍了拍哥哥张甫程的肩,与对面的丈夫说着话,张甫姝仰起头左右牵起父母的手,不知说了句什么,随即三人都开怀的笑了,张甫程也笑,但是他的神情始终淡淡的。
莫共不由得眼睛发直,继而神色灼烜,她知道张甫程并未看到她,这样就好,看不到便不会觉得厌恶、恶心,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他应该忘记一切痛苦,去过更好的人生。
那张熟悉的脸扫过,然而张甫程早已心如止水。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心竟能这般平静,离开人世的一刹那他的心还在万般呼喊煎锯着:
“莫共是我爱妻。”
“哼,我岂止是爱她,她比我生命更重要!莫共与我心意相通、信念一致,五年前,我们便已情定终生,约定此生不负!我们之间的鱼水深情岂是你这个鬼子能阻拦的?”
“她与你,永远都是敌人!这是永远都不可改变的事实!当年,她将计就计留在这座府邸是为了刺探情报,更是为了找机会杀了你这个日本鬼子!”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她待在你这个鬼子身边!”
……
那般渴望,子弹打入他头颅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离开,一想到要永远离开她,便觉痛心疾首,比子弹打入头颅都要痛苦十倍!
如今竟这般平静。
想想九年前,在自己被害之前,她便和那个手刃自己的人在一起了。她亲眼看见荒木歌川枪杀了他,却在自己离开半年后便原谅了那个人,且公然和他在一起……
在湖南之时,他便知道莫共的心转到了荒木歌川身上,临死之时,他还是不甘心,所以才会对荒木歌川说出那番话……原来自始至终,他才是最可悲的那一个!
刚下来这里的那两年,张甫程如行尸走肉,虽然在这里享受着最好的待遇,虽然父母妹妹都守着他,可他还是如万箭穿心!
“原来她真的爱他,她怕失去他,她舍不得他!那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笑话,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悲哀的存在!”
……
父母和妹妹知晓张甫程在上面的遭遇,也知晓他是如何被害,每天日夜不歇陪着他,守着他,他的心还稍有一丝慰藉。
九年前,张甫程从天地审讯室出来,父母妹妹便等在门外,接他回家。
原来这么多年,他的父母妹妹一直在看着他、保佑他,他们本以为他可以好好活着,可以亲眼看到张甫程把日本鬼子赶走的那一天。
张甫程父母妹妹一生之中没有亏欠过错,所以未受任何惩罚,他们也没有拯救生命的功德,按道理来说是应该住在普通区的,但因为张甫程是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所以他们也都搬到了功德区,享受世间一切美好。
唯一的缺憾就是对于张甫程的思念。
在这里和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与亲人、爱人分离,人们只以为是地下的人才能保佑地上的人,实则是相互保佑。地上的人做了拯救生命的功德事迹,地下的至亲之人便可享受功德区的待遇,相反亦是如此。
那一日,有三个字在张甫程心上砸下沉闷的一声!沈云晞!
那一日,是张甫程下来这里的两年后,天地审判殿堂中,主判官命令佐助给他播放了一个画面。张甫程看了下循回播放器大屏幕上的时间:世上的1943年9月10日。
一栋古朴的复式二楼,棕红色木质地板和家具,白色纱窗半掩着,透进来微弱的光,精致的雕花小桌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百合。
一名女子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抓住自己的胸口,指甲用力向里抠,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整个人来回翻滚,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张甫程听到了她的心声:我好痛啊,真的太痛了……半个小时过后,忽然,这名女子掏出一把枪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她的心声在说——她真想随他而去,这世界于她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不行,这名女子突然睁开眼睛,似在瞬间清醒,她不可以,她要报仇,她要给甫程教官报仇!
甫程教官?自己?第一个画面播放完毕,张甫程万般震惊,他这才明白,1943年9月10日,这个时间是自己被荒木歌川枪杀的第二天,而这名女子之所以这么痛,是因为他死了……
她的面容,好似有些熟悉,张甫程在脑海中极力搜索着,搜索着,搜索了许久,也没想起来是谁。
这时,主判官告诉他,她是重庆军统训练营中被他救下的女子。张甫程这才忆起关于她的片段,重庆军统训练营中他从副主任侯志筱和他的秘书张景惠手中救下的女子很多,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她来。
那天晚上,她被张景惠那个恶棍带到了侯志筱办公室中,他破门而入救了她,将她带到操场上。她说她叫沈三女,小时候没怎么读过书,问他她的名字是不是很俗。他并不那么认为,但他认为她值得更好的名字,便送了她一个名字——微云淡雅,东方将晞,沈云晞。
即便不了解她的过往,张甫程也知道她定出身于底层贫苦家庭,取名“晞”,是希望她以后能开启一个新的人生,美好光明,也希望他们的祖国能够迎来破晓,迎接新生!
“所以她……”张甫程忽然不知自己要问什么。
“她爱你。”主判官正肃道,他看了一眼佐助,佐助便明白主判官的意思。
“对于这名女子的过往,你是否要了解?”佐助问道。
沉思片刻,张甫程点了点头。
张甫程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左手捏了捏立挺的鼻骨,翘起二郎腿,这样,他才感觉自己稍微舒服一些。
这两年来,虽然他在这里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却一直都没有休息好,或者说他的内心没有片刻安宁。
主判官和佐助都知道张甫程内心煎熬的缘由——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原谅了杀害他的凶手并且和那个人生活在了一起。
日本投降,抗日战争终于结束,这几年中,沈云晞为了他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该是让他知道沈云晞这个人了。
这间房屋在天地审判正殿右侧,一盏做工精致的银镀金台灯挂在正中央,发出琥珀色的暖光。黄花梨木的雕花镂窗,色泽亮丽,纹理细腻,处处散发着典雅气质,屋子里摆满了古董,玲珑剔透,琳琅满目。屋顶是关仝的山水画,精致光洁的地板上面铺着月华蜀锦地毯,雕梁画栋,朱门绣户。
这座房屋是专门请功德至伟的尊贵之人来议事的屋宇,内部陈设与张甫程居住的地方几乎无二差别,因为他是功德深厚之人,所以他所到之处皆是最好的陈设。
第一个画面。
沈云晞来自安徽铜陵一个小县城,母亲是妾室且生性懦弱,“嫡母”总是虐打她和母亲,父亲不闻不问。
后来父亲去世,第二年,母亲也因病跟着离开,十五岁的沈云晞便被“嫡母”卖给邻县一户人家做妾。在那家人中生活了四年,受尽折磨,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在大街上看到军统招募学员,便鼓足勇气报了名。
张甫程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端正的坐着,双手手肘顶在腿上,左手托着下巴,望向前方。
第二个画面。
重庆军统训练营,张甫程将沈云晞救下,送给她名字以后,任何时候只要他出现,沈云晞总是在背后默默望着他,如痴如醉。
第三个画面。
1939年,沈云晞从重庆军统特训班毕业,主任耿中石将她安插在南京百乐汇歌舞厅潜伏,身份是一名舞女。耿中石考虑到百乐汇是三教九流各方势力混杂盘踞的地方,最容易获得情报。
在重庆军统特训营,耿中石便看出来性格内向的沈云晞对他们的教官张甫程有钦慕之意,便告诉她,日后张甫程也会被派到南京潜伏。沈云晞丝毫未犹豫,便答应了耿中石的要求。
这么多年,耿中石交代给沈云晞的任务都不出任何差错的完成,她之所以这么卖力效忠耿中石是因为他是张甫程的救命恩人,是张甫程效忠的人……
张甫程只感觉自己的脑门轰然一下,原来她愿意服从耿中石的安排,去做舞女……都是因为自己。
第四个画面。
深夜十一点的百乐汇。
流光溢彩,糜歌艳舞。台上穿着短裙露着白花花大腿的姑娘妖艳动情的唱着醉人的歌。张甫程领着一帮男人,坐在最靠前的圆桌上,男人们眼巴巴的望着前方,桌上的酒瓶子空的空,半瓶的半瓶,东倒西歪,瓜子皮、花生米和水果皮胡乱的丢在桌子上。歌曲唱完,他们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大声交谈,喧闹无比,或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台上哪个姑娘更漂亮更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