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好吧,不管在哪里,钱都很重要。
你思来想去,窘迫于囊中羞涩,选择把那件裙子拆开卖了。
也许直接把裙子卖了会得到更多的钱,但是你不敢冒被发现的风险。
结合两名匪徒的说法,你猜测也许是你穿越过来的方式比较奇特,一位参加宫宴的贵族把你当成了什么好东西,给你收拾了一下,当成礼物呈了上去。
你理所应当地认为从醒来到现在没过去太久,因为你甚至都没有感到饥饿。
作为装扮礼物的衣服,这条裙子也一定是什么名贵物品,作为整件直接拿去二次售卖很有可能会被发现。
你把能拆的全拆了,换了不少钱,这样好的布料在小地方非常难见。有商人怀疑你是小偷,但这里的小偷可太多了,是你偷的又怎样,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好几次差点被摸走钱袋。
你的计划没有顺利实施太久,只来得及卖掉第一层裙摆布料,上衣镶嵌着珠宝刚被你拆下来数好放进盒子里。
不该在这座城镇停下的,距离高山还是太近了。近到只要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播过来。
暴君生气了。
明明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顷刻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你站在小铺门口,没有任何人和你解释,但你就是觉得是山上的人生气了。
其他人抱着和你同样的想法,阿丽丝惊恐地呼唤你的名字,让你帮忙把东西收回房间。
锁好门窗,缩在家中,等待暴君怒火停歇。
风暴剧烈,但想象中的大雨并没有落下,外面只有飓风吹过的恐怖呼啸,阿丽丝拉住你的胳膊,让你像她那样对着关闭的大门匍匐跪倒,不要抬头。
你没有看到。
空旷的,飘荡着黑灰的街道,身着黑袍,真正像鬼魂那样无声无息地走过,他们高举着手中的武器。
斧头、铁叉、镰刀、鞭子、绳索……一切刑罚工具,上面覆盖着陈旧的褐色的血,就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死亡神明,准备献祭给阿修罗的不明仪式,怪诞诡异。
这条漫长队伍的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木质的绞刑架,上面只悬挂着两个胆大包天,胆敢盗取暴君宝物的贼人。
黑袍者默念他们的罪行,声音随着狂风吹向土地的每一块角落:他们死去多时的躯体在风中摇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接受惩罚,他们的鲜血早已干涸,灵魂正在地狱中受刑,只有那位君主愿意原谅他们的罪孽,才能从永世的痛苦中挣脱。
你趴在地上不敢乱动,等到大风停下,外面也没有变得晴朗。
以后都不会有好的天气了。
你无端地想。
山上的宴会停止了,然而上山的贵族没有下来,人们普遍认为暴君把这些人全都杀了,用来威胁和警告不安分的其他贵族,告诉他们这个帝国还在他的统治下。
这句传言在暴君爪牙经过后的第二天得到了验证,你亲眼看到镇子后方,那个与高山溪流同出一脉的小河变成了红褐色。
奔腾的水沫泛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息,令人闻之作呕,幸好尸体没有跟随一道流淌下来,让你没有立马幻视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你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纯粹是对此觉得恐惧。
你意识到不能在这里久居,你忐忑不安地联想了一下自己被抓住后的情形,也许你会像那两个劫匪一样被吊在绞刑架上折磨致死。
你又害怕又恐惧,告别阿丽丝后,你又跑了。
这次跑路没有前两回顺利,你刚出城镇就被卫兵逮住抓回审判厅,原因是有人举报你是没有身份凭证的黑户,而且犯下了多重罪行。
你这才知道你偷贩给商人的布料,由某种特殊材料制作而成的,只作为贡品献给暴君,珍稀程度比黄金更甚,就连贵族也只敢在大型庆典上穿着。游商辗转其他城市,贩售给了大城邦的贵族小姐,然后就被发现来源不正,一路往下调查,顺藤摸瓜,找到了你的头上。
犯下了滔天罪行的你即将被处以绞刑,治安官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绞刑架前诉说自己的冤屈,如果你能说服一半以上的城镇居民,让他们给你投出代表无罪的票,你就可以得到无罪释放。
很显然不能,因为你是哑巴。
直到现在为止,你也只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日常问候,远远不够正常表达。
从在这个世界醒来开始,你就活在忐忑不安中,唯恐自己死在某场意外里,如今生命真的要走到尽头,你居然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只是有些遗憾,因为那个奸商给你的钱远远没够上它的价值。
假的。
你可不是会屈服于命运的人,你随身携带金属别针,守卫一出去你就伸出来偷偷撬锁。
暴君的宫殿你都敢偷溜,区区一个城镇牢房能耐你何。越狱,轻而易举!
这里的守卫不像是经历过什么专业的训练,站没站相,散漫无序,根本不把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弱女子当回事,你在刑罚日来临的前一天晚上成功撬开门锁,再再次成功跑路。
这回真没有人过来追你了,你偷走了一匹马,在无人的街道上奔腾。包裹着你头发的头巾被你放在牢房的人形稻草堆上,装作你还在的样子,你穿着本地人的服饰,收脚的宽大灯笼裤,露出腰节的无袖短衣,你的头发在夜风中飘荡,你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自由畅快过。
快马飞奔出城镇,你沿着先前的调查地图在大路上奔走,前往下一个地方。
你身上还有些余钱,你打算先找个村子给自己搞一套身份凭证,然后去南方的大城邦找到巫师给自己占卜算卦。
夜晚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漆黑,你抬起头,发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全被乌云遮挡住了。这样的发现让你感到古怪,你的灵性占据思考上风,你立马走进大路旁边的森林里,把马牵走。
果不其然,在你离开后不久,游行的黑袍者也踏上了这条路,为首的黑袍者念念有词,好像在寻找什么,像极了神棍。
你藏在丛林密集的地方,没有被人发现。
.
【八】
暴君还在发怒。
应该是第十五天了,天气一直没见好转,时不时就会有大风和雷暴。
但你运气不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举着死人身体的黑袍者行进速度比你快,你每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人就早你一步得知暴君发怒的原因。
你用一些金子从某个刚失去女儿的村民那里换来一张身份凭证。
你从游商口中得知,由于死了不少领主,权力更替,财产分配,现在到处乱作一团。很多城邦设置禁止外人进出,好像还要搜查寻找从暴君宫殿里流出的宝物,那两个胆敢盗窃宝物的贼人已经被处死,但是被他们搬运到山下的财宝已经流失到各个地方。
暴君厌恶自己的东西被他人占有,他是一定要全部找回来的。
每天都会有疑似窃贼的人被送到宫殿里,被审判,被处死,到处都是惶恐不安的气息,每个人都疑惧自己被举报成盗贼。
好心的游商劝告你要小心,不要再像这样到处询问,看起来很像打探消息的盗贼。
你深以为然,更加攥紧了从衣服里拆出来的珠子。
按照他人的提示,和你四处搜查来的信息,你在一个距离高山不知道多遥远的南方小城邦里,找到了位年迈的巫师。
你已经能使用本地人的语言说出很多长短句,你拿出酬金,磕磕绊绊地向她描述出你的离奇经历,当然你省略了有关暴君的部分。
最后,你询问她:“我该怎样才能回家?”
巫师让你把手放到散发着幽光的水晶球上,你依照着做了。
你闭上双眼,在冥冥中感受命运的指引。水晶的光芒飘荡到天空上,你的视角跟随着不断拔高,最后整个大陆变成了一张平面地图,你顺其自然将目光下移,以俯视的角度观察地图上无数条发光的丝线,它们代表着道路,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牵引着你一步步回家。
但指向的唯一终点,是整块大陆的中心位置,那座高山宫殿。
占卜结束,空气中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你不敢相信,反复询问巫师女士这就是全部了吗,巫师相当矜持地点了点头。
你的世界观几乎要错乱了,那里怎么能是你的家呢。
难道你回家的通道在棺材里吗?
你忽然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现在好了,以你逃犯的身份返回高山宫殿,真是羊入狼口,自投罗网了。
你付了第二份钱,请求巫师帮忙占卜你的第二个问题。
“如何才能安全地回到家?”
巫师没有为你占卜,她把钱推给你,然后用怪异的腔调回答你:“这是必然的。”
你没听懂,但你理解,玩神秘学的都这样,喜欢说点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你牵着你偷来的马,再次踏上旅途。
你开始主动了解有关暴君的一切,去寻找他可能存在的弱点。
有人说暴君是未前往新世界的,世间最后一位真神,他已经活了数万万年,他还会继续活下去,直到世界毁灭。
也有人说暴君是个小偷,窃取了真神的力量,虽然他已经很强大,但他的神力不足真神的十分之一,否则一位神明本应该聆听万物的祈愿,将诸多幸福施加给信徒,怎么还会有无穷无尽的灾难出现。
你也接触了崇敬暴君的另一派人,他们在城市的广场上,组成乐队,用各种溢美之词歌颂君主的伟大与伟丽。
在这些人口中,这个世界因为君主而存在,也会因为君主而毁灭,人的生命甚至包括灵魂,都不是属于自己的,这片土地的一切都是君主的所有物,君主杀人只是取走他自己的东西。
真是可怕的观点。
他们传唱君主开辟世界的传说故事,这和你在宫殿上看到的壁画没有太大出入,后面的你就不太想听了。但在你离开之前,这些人提到了另外一个你有些熟悉的名字。
你因而回头。
“娜迦。”
君主的妻子,与他同生共死,在传说的故事里的另外一位真神。
她从一片虚空中醒来,她的灵性照耀大地,点亮天空,于是世间万物有了黑夜白天,星辰四季。她温柔善良,像母亲一样慈爱万物,会因为生命的逝去留下悲痛的眼泪,泪水渗透进土地,于是就有了轮回。她创造出医学,点燃起火把,她在黑暗中指引旅人正确的方向。
“娜迦。”
那些人还在歌唱,说有邪恶的歹徒利用她的善良,抹杀了她的意志,让她被迫陷进沉睡,他们以为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杀死君主,却不想被暴怒的君主抓起来一一杀死,扔进无边的炼狱中接受刑罚。
火焰从土地中生出,君主的怒火烧死所有心怀歹意的恶徒,直到剩下来的人都真心诚意地跪下来效忠神明。
故事的碎片拼凑在一起,你或许想到了什么。
你忽然忘记了,你是什么时候走到这里,又是如何坐下来倾听这个故事,你的身边为什么没有其他听众,这个音乐为什么如此熟悉。
世界像镜片一样在你面前碎裂,从梦中生出的色彩倒流回它该在的地方。
你睁开了双眼。
梵罗侧躺在你的身边,单只胳膊撑起上半身,他的另一只手落在你的脸颊上,用拇指描摹勾勒你的嘴唇。
“娜迦。”
他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你的模样。
在和你对视时,你看到他勾起唇角,露出不加遮掩的笑意。
他的手挪到了你的侧脸,轻轻托起你的下巴,让你能抬起头迎接,他低头靠过来,鼻尖几乎和你的碰上,你看到他垂下去的洁白的睫毛,和微微颤抖的眼皮。
他的吐息落在你的唇上,你听到了自己砰砰乱动的心跳。
梵罗的声音和庆典的音乐融合在一起,他像一位歌唱古老歌谣,殷勤、诚敬,向神明献上祭礼的古老祭祀:“亲爱的……玩的,还开心吗?”
你张了张口,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完全贴了上来,顺其自然地将唇和你的印在一起,让你把话咽回肚子,黏糊甜腻的舌头撬开你的牙齿,钻进你的口腔,像他用手抚摸你的脸颊那样,感受每一条褶皱,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
你推不开他。
他可能已经知道了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