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接过沈蝉递来的灯,退步远去,走进来时的曲折迷宫,寻找客卧厢房,去里面换下穿了将近一整晚的湿衣裳。
你不知道没了这盏灯的沈蝉将会面临什么,等你到你走远,身影消失长廊拐角,他才打开那扇不为你而开的正厅大门。
吱吱呀呀的轮子往前滚动,碾在青石地砖上,陈雾转着轮椅,跟在沈蝉身后。
满室火光,墙壁桌角挂满摆满了白底红身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种蜡烛,让人幻视部分地区鬼节祭祀的场景,火焰寂静的燃烧着,融化的烛蜡淌在烛身,淌在桌面地面,新的叠加着旧的,像被祭奠的亡者流下的一行行清泪血泪。
有些蜡烛要燃尽了,火光变得微弱,像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星点,沈蝉将凝固在桌面上的底座取下来,从下方的柜子中选出未开封的新蜡烛换上去。
房间很大,这样的蜡烛还有很多,他必须全部检查一遍,一个都不能落下。
陈雾因兴奋而急促的呼吸徐徐放缓,涨红的脸颊也回落成透明的苍白,他看着沈蝉的动作,看到他换下一整面墙的蜡烛,从正中央的长柜里抽出一块比人还长的盒子,将正在燃烧的蜡油滴入盒子上方的凹槽,才缓慢地,艰难地从口腔中吐出声音。
“谢谢你……沈兄……”
沈蝉充耳不闻,摩挲手中蜡烛,白色腻得像油,红色艳得像血,滑腻的触感仿佛是某种冷血生物死去后被翻开的腹部,燃烧时隐隐透出一股腥味儿,令人反胃作呕,然而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发挥作用。
他无奈叹气。
上一批杀的人不多,制造出的蜡烛换几批就所剩无几,也不知道还能烧多久。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得再杀点才行。不然就控制不住后面的怪物了。
蜡油渗进盒中,盒子自行打开。
里面躺着一个没有呼吸心跳,皮肤发丝像雪一样透明洁白的人类身体,他双手折叠在胸前,双唇殷红如血,安静的好像睡着了一样。
沈蝉翻弄着这具身体,掀开衣服仔细检查,查看有没有意外破损。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身后陈雾的目光逐渐失焦涣散,红色的瞳眸化作流动的水,蔓延侵蚀掉眼白,融化着,从眼眶的位置淌出来。
他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扯开嘴角,尽力让自己扯出表示满意的微笑,哪怕每说一个字都会引来身体的痉挛抽搐,还是坚持在表达。
“你送给我的……礼物……”
他的嘴角越裂越大,噗嗤一声,脸颊肉就被这股力量撕开,裂缝一路伸展到耳后,将他的脑袋整个切分成两截,露出下方抽搐着的舌喉气管,像红艳艳的一块西瓜瓤,上颚的位置镶嵌着无数颗白惨惨的籽一样的牙齿。
往下看,他的喉管里翻腾着一团红色的粘稠液体,活物一般往外涌,声音就是由液体滚动时产生出来的。
画面惊悚可怖,但沈蝉习以为常。
蛇要换皮,被毒化成水的蛇当然也要换皮,只不过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这个过程更痛苦,需要换皮的频率更高。
陈雾每次换皮都会因为疼痛而尖叫发疯,再多的活蜡烛都拉不回他的理智,不摧毁半个舍府不可,今天的换皮温和了不少,怪物有了期盼的痴念,痛苦居然就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他——它外往外钻出的过程中,还在自言自语着,将那团字反复碾磨,念咒一般不断重复。
“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从它第一眼看到那件礼物开始,从它控制不住腐蚀人皮壳子的五脏六腑开始,它就一直在里面……
挣扎,撕扯,尖叫,无法忍耐,忍耐不得,想要冲破外壳,冲破厚重的束缚,没有任何阻碍的,用真实的血肉感受她皮肤的褶皱,感受她指间的沟壑,弯下的眉眼,从肩头垂落的黑色发丝,想和她轻声细语,低低呢喃,诉说情意,等她愿意接受,再钻进她身上所有的孔洞,填满她所有空虚,和她由内到外紧紧包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她好香……她好美……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好像能治愈病痛,比一千一万根活蜡烛都要好用,传说中虚无缥缈的二道门内世界,远远不及她潋滟秋水般的眼眸。
忍耐是个好品质,但不是怪物擅长的技能,尤其是对于它这种几乎没有理智的怪物而言,要耗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那股吞噬一切的冲动。
它不想开门了,它只想留在她身边……
可是沈蝉说了,不能立即钻出来,会吓到的。
它只能幸福甜蜜的蹲守着,忍耐着,感受比平时长一半还多的痛苦,期盼接下来要换上的,讨人喜欢的,健康一些的新壳子。
到时候……到时候……
在回到正厅的同一时刻,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壳子缺口处流淌出来,一滩无穷无尽的红色液体,一块活着的红色湖泊,它在室内烛光照耀的地方流动,磕磕绊绊,发出喜悦的尖锐叫声。
“沈蝉……快点……快点……我看到了……快点……我要新的……”
“我好想她……我想见她……给我换上新的……”
沈蝉放下新外壳的手臂,他将食指竖起,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小小的噤声的标志,“嘘。”
“动静太大,会吵到她的。”
沸腾的液体安静了下来,语调放低,像因承受不住过度的兴奋而抽噎哭泣。
“那你快点……快点……”
.
所有的客卧厢房都长得一样,从外壳到装修再到地砖纹样,素材再利用似的,全部一比一复刻。
你随便选了一个顺眼的推门进去了。
桌上放着食物菜肴,浴桶里热水蒸腾,上面撒满粉色花瓣,连衣柜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明明没有奴仆在前后服饰,东西就像凭空出现。
鉴于舍府的本体是一个移动的大型法器,这样的安排好像也算合理。
你解开身上破烂的衣物,抬足走进浴桶中,用干净的热水擦洗身上的污渍,浸泡在热水里,筋骨血管得以舒张呼吸。狼狈了一整天,这会儿才算找回了点活着的感受。
被云疏咬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伤口已经凝固结痂,你拨起一捧清水轻轻浇灌在上方,用手抚摸,几块还没消下的牙印肿胀起来,不用镜子照看都能猜出来有多丑陋。
那个玩男扮女装游戏的恶心男人,他再用点力可以直接咬断你的喉咙。
过会儿得去找沈蝉要疗伤的药膏……你又想起来他和陈雾的事情,他要么不说话,要么满嘴谎话。
好烦!
难道他没看见你脖子上有被狗咬到的伤吗?为什么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主动关怀一下,非要等你亲自开口?
该死的东西。
用来捅云疏的簪子被你抓在手中,走了一路抓了一路,一直没有松开,你现在才有闲心空余把它翻起来观察翻看。
一根木头簪子,手工雕刻,半长不短,簪尾悬着一朵说不上名字的四瓣野花,不值钱的东西,也只有殷华之会觉得浪漫感人,他把对你的绵绵情意刻在饰品上,做贼一样偷偷窃喜。
你的首饰盒里还有很多这样的簪子坠子手钏项链,全是殷华之闲得没事捣鼓出来的。你挑不出哪个更廉价,偶尔需要哄他开心才会主动去戴,大多数时候就放在妆奁中,让他为你梳妆时自己挑出来一两个合适的簪。
簪头还挂着云疏的血,当时夜间漆黑,你又没有夜视能力,很难辨认注意一些存在感不强的细节,此刻的你摸着圆钝的簪头,突然感到疑惑,你发现自己已经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如何使用这种……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东西穿破云疏心口的。
你反握簪子,将当时的场景重新复刻,对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戳动,毫不意外,圆钝的簪头根本划破不了你的皮肤。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你感觉更烦了。
你从浴桶里走出来,擦拭身上的水珠,被你换下的破衣服肯定是不能穿了,你还保持着先前的生活习惯,用长一点的浴巾裹住身体,走到衣柜前寻找合身的换洗衣物。
衣料凉丝丝的,摸上去非常光滑,你想起陈雾的蛇妖身份,感觉每一件都像是它褪下的皮,有些恶心,不过你没得挑选,只能先将就着。
白色的浴巾掉落到脚边,你弯下腰,给自己穿上里衣的短裤,屋内烛火安静燃烧,将你的影子照映到八角的细绣屏风上。
你几乎立马就注意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窗外窥伺。
不含恶意,但是目光太过于赤.裸,令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匆匆套上衣裙,抓住那根被洗净血液的簪子和放在桌案上的灯,观察着,小心翼翼挪步出去。
“谁在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