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春天,书斋外的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香气不似夏花之馥郁,带着一种清冽的孤高,丝丝缕缕,穿透窗纸,萦绕在陆务观的鼻端。
这梅香,总让他想起唐婉儿。
想起沈园那处僻静的梅林边,她执笔描摹梅枝时微蹙的眉尖,那份专注仿佛天地间唯有笔下遒劲的线条与心中感悟的风骨。想起去岁冬日,她鬓角簪着一朵初绽的玉蝶梅,于雪中向他回眸浅笑,人与花俱是一片冰清玉洁,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务观兄你看,这梅骨,虽经霜雪摧折,皮开肉绽,却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仿佛内里藏着一把无形的刃,不仅砥砺自身,去除芜杂,亦能照见浊世,剖开虚妄。”
那时他心中满是柔情,只笑她:“婉儿高论,总能把寻常景物看出道理来,不过,梅若有刃,也是温柔刀。”
她却缓缓摇头,眼神清亮而坚定,映着疏落的梅影:“温柔是其表,风骨是其里,无此坚韧内心之‘刃’,何以破寒?何以在万木萧瑟时独存这一缕清香?”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苍凉与洞彻。
此刻,书斋内炭火烘得人暖洋洋,陆母端坐一旁。
他试图将心神强行拉回圣贤书中,那“光耀门楣”、“经世济国”的字句却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水雾,遥远而模糊,激不起半点心中的涟漪。唯有鼻端那缕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冷香,与记忆中唐婉儿谈及“梅骨藏刃”时那清亮执着的眼神交织,才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慰藉与灵魂的悸动。
就在这时,母亲的贴身侍女云袖轻步进来,敛衽一礼,低声禀报:“夫人,王夫人携女公子过府来访,车驾已到门前了,说是听闻咱们园中春梅开得正好,特来赏玩,也正好与夫人说说话。”
陆母手中针线一顿,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热情笑容,“快请至花厅奉茶,用我那罐新的顾渚紫笋。”
她目光转向陆务观,语气温和却如同包着丝绒的铁石,不容置疑:“务观,王大人乃朝中清流,官声卓著,学问人品皆是上乘。你随我一同去见个礼,莫要失了礼数。正好,你也可见识一下王家妹妹的大家风范,听闻她琴棋书画皆有涉猎,你若在学问上有不解之处,或可相互切磋。莫要整日只知闭门苦读,年轻人,也该有些必要的交际。”
陆务观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王家小姐……他并非第一次听闻。母亲近日常常“无意”提起,赞其性情如何温婉娴静,容貌如何端庄秀丽,家教如何严谨,堪称城中闺秀的典范。
此刻母亲刻意让他前去,其意不言自明,是要将这“大家风范”具象化地推到他面前,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油然而生,比任何一次面对枯燥经义时都要汹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抹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倔强梅影,唐婉儿论及“梅骨藏刃”时那认真甚至带着几分执拗的神情清晰浮现,与母亲口中那模糊的“王家妹妹”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母亲,”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放下书卷,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孩儿今日功课尚未完成,先生布置的策论尚需构思,恐怠慢了贵客,失了礼数反倒不美,还是……”
“功课不急在这一时。”陆母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洞察的锐利,仿佛早已看穿他这拙劣的借口,“见贤思齐,亦是学问。况且,多结识些品行高洁、门第相当的闺秀,于你眼界心胸亦有裨益。总好过……”她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梅林的方向,那未竟之语,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精准地刺入陆务观的心扉,“……整日沉溺于些无关紧要的消遣,徒耗精神。”
他明白,母亲是在不动声色地、却又是毫不留情地,将他与唐婉儿的世界隔绝开来,那股清冽的梅香似乎瞬间变得尖锐起来,不再是慰藉,而成了一种无声的抗议与呐喊。
他沉默地起身,宽大的袖袍拂过书案,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吹动了那张写有咏梅诗句的纸笺。
他跟在母亲身后,脚步有些滞重,仿佛灌了铅。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装饰典雅、陈设奢华的花厅,越近,那隐约传来的妇人笑语与少女低柔的应答声,就越发像一种酷刑,折磨着他的耳膜。
他能想象到花厅内那位王家小姐是如何的仪态万方、举止得体,也能想象到母亲与王夫人之间那心照不宣的试探、比较与潜在的满意,这精心安排的“偶遇”与“相见”,如同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而他,被强行推上了舞台。
行至连接书斋与内院的那道月亮门洞前,他停住了脚步,门内右侧,一株名为“玉台照水”的白梅开得正盛,繁花如雪,压满枝头,清冷的香气在此处汇聚,扑鼻而来,这极致的美与香,与他此刻心头的窒闷、屈辱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母亲。”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因周遭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决绝。
陆母回头,看到他停在梅树下,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意味,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星辰。
“孩儿,”陆务观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带着寒意的梅香涌入肺腑,仿佛瞬间注入了无尽的勇气,也点燃了长久以来压抑的火焰,“我不能去。”
陆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阴霾天空:“你说什么?陆务观,你再说一遍!”她直呼其名,显是动了真怒。
“孩儿心中,已有心仪之人。”他抬起头,不再回避,直视着母亲那蕴藏着风暴的眼睛,“其香清冽,不染尘俗;其骨铮铮,不畏风霜。她之才情,可与我诗词唱和,激扬文字;她之见解,能砥砺我志,明我心境。与她相处,便如对此寒梅,神清气爽,志气昂扬!除她之外,旁人再佳,纵是瑶台仙葩,于孩儿眼中,亦不过是过眼云烟,无心亦无力攀折!”
他一口气将心中郁结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混账东西!”陆唐氏压低了声音,那压抑的怒意却更显骇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唐婉儿,除了拖累你的前程,消磨你的意志,让你沉溺于这些无用的儿女情长,她还能给你什么!”她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陆务观的心上。
“母亲此言差矣!大错特错!”陆务观胸口剧烈起伏,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婉儿并非拖累!正是她,让我知这世间除却功名利禄,尚有至情至性!尚有灵魂相契!她笔下梅花,有风骨,有气节,非徒具其形!她心中丘壑,不输男儿!她于我,便是梅香如刃,催我奋进,欲成为更好之人,以期配得上她的期许!而非您口中玩物丧志、消磨意志之由!”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一颗赤诚的心剖开,他猛地撩起天青色直缀下摆,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就在那株繁花似雪的白梅之下,梅影落在他身上,斑驳陆离。“孩儿此生,非她不娶!若母亲执意相逼,定要孩儿去应酬那不相干之人,孩儿……孩儿宁愿长跪于此,亦或绝食明志,直至母亲收回成命!”
青石板的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春衫,刺入膝盖骨骼,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浑然未觉,只是极力挺直了脊梁,像一株迎风的劲竹,又像身旁那株在料峭春寒中绽放、无畏无惧的白梅。
陆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至极的反抗惊呆了,她看着跪在梅树下的儿子,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眸子,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却不肯弯曲的身体,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模样!他一直是孝顺的,聪慧的,虽偶有跳脱不羁,但在大事上、在关乎前程门楣的事情上,从不曾如此公然违逆!可如今,为了一个唐婉儿,他竟敢……竟敢以如此决绝的方式,以自毁前程、损害身体相胁迫!
“你……你竟为了她,如此逼迫你的亲生母亲?”陆母指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与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你是要气死为娘吗?!”
“非是孩儿逼迫母亲,”陆务观声音已然嘶哑,却依旧字字清晰,如同锤击,“是孩儿在求母亲,给孩儿一个遵从本心、选择所爱的机会!孩儿在此对天立誓,必当勤勉攻读,废寝忘食,他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光耀陆氏门楣,绝不辜负父母养育之恩!只求母亲,成全我与婉儿!她绝非我前程之碍,实乃我志气之刃,是我陆务观认定的一生知己与伴侣!”
说罢,他不再多言,又是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额角触及冰冷粗糙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那声响敲在陆母的心上,也敲碎了最后一丝缓和的可能。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只有那株白梅的冷香依旧无声而固执地流淌,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场母子之间关乎意志、关乎未来、关乎不同价值观的激烈角力。
回廊远处,隐约传来花厅的笑语,更衬得此处的死寂与对峙惊心动魄。陆母看着儿子那决绝的、仿佛不惜玉石俱焚的背影,心中怒海翻腾,恨不得立刻家法伺候,却又夹杂着一丝越来越清晰的恐慌。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似温和儒雅,内里却继承了陆家一脉相传的刚烈与执拗,若真将他逼到绝境,以死明志……她不敢再想下去。陆家三代期望,难道就要毁于一旦?可若就此妥协,她身为主母的威严何在?她为儿子精心规划的锦绣前程又将置于何地?
就在这时,得到下人焦急通报的陆父陆宰匆匆赶来,他看到跪在梅树下额头已见青红的儿子,和一旁面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妻子,又瞥见不远处花厅隐约的人影和这边压抑紧张的气氛,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心中叹息,这日终究还是来了,他快步上前,先扶住气得几乎站不稳的妻子,温言劝道:“夫人,何事动如此大的肝火?务观年轻不懂事,你慢慢教导便是,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又转向陆务观,沉下脸呵斥道:“逆子!还不快起来!如此顶撞你母亲,成何体统!”
陆务观却恍若未闻,依旧跪得笔直,如同一尊石雕,只有紧握的双拳和微微起伏的肩背显露出他内心的激荡。
陆宰看了看儿子那副油盐不进、准备抗争到底的模样,又看了看妻子那强忍怒火、羞愤交加的神情,心知此事已无法简单收场。
他沉吟片刻,将陆母稍稍拉远几步,压低声音道:“夫人,息怒,务观如今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用情专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总好过那些流连秦楼楚馆、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徒耗家财,辱没门风。他既然心有所属,必当奋发苦读,以期证明自己。我们若强行压制,恐生不测,反而弄巧成拙。不如……暂且依了他?眼下王家女眷还在花厅,若真闹将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传扬出去,于陆家声誉、于务观的前程更是有损无益啊!”
陆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风箱一般,她死死盯着跪地的陆务观,眼神复杂变幻,有愤怒,有失望,有痛心,更有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挫败与不甘。丈夫的话不无道理,儿子的激烈反应也确实让她投鼠忌器。僵持下去,若真闹出绝食或更大的风波,被外人知晓,她这当家主母的脸面,陆家的清誉,还有儿子的仕途……后果不堪设想。与这些相比,暂时对唐婉儿的容忍,似乎成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选择。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良久,陆母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梅香吸入肺腑,却带着一股辛辣的讽刺意味。她甩开陆宰的手,一步步走到陆务观面前,眼神冰冷如数九寒天的冰棱,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温度,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些话用冰錾子刻进陆务观的骨子里:
“好。好一个‘梅香如刃’!好一个‘非她不娶’!”
她的每一个“好”字,都像一记重锤。
“陆务观,你今日之言,你今日之举,为娘记住了,你既以性命前程相胁,为娘……且如你所愿。”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刮过陆务观的脸庞:
“望你谨记今日之志,他日莫要后悔,更莫要……负了为娘与你父亲的期望,负了陆家列祖列宗的期盼!否则……”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里,充满了冰冷的警告与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说完,她不再看陆务观一眼,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那僵硬的背影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仿佛与这满园春色、与这清雅梅香都格格不入。
陆宰看着妻子离去,又看看依旧跪着的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伸手将陆务观扶起:“起来吧,你母亲……她答应了,你好自为之,切莫……让她再失望了。”他的话语里带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陆务观借力站起,膝盖一阵剧烈的酸麻刺痛,让他几乎趔趄。心中却并无多少抗争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沉重的、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母亲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和最后那番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像一道无形却沉重无比的枷锁,套在了他刚刚以激烈方式争取来的、看似自由的爱情之上。
他抬头,再次望向那株“玉台照水”,繁花依旧,冷香依旧。这缕他视作精神象征、视□□情信物的梅香,此刻却仿佛真的化作了无形的、冰冷的两面刃,一面砥砺了他反抗的决心,另一面,也在他与母亲之间,在那看似妥协的冰层之下,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难以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