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沉闷,仿佛暴雨前的闷雷,无声地积聚着,压迫着人的呼吸。
陆务观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是班固的《汉书·李广苏建传》,墨字如蚁,记载着前人的铮铮铁骨与塞外风雪,却一行也入不了他激荡的眼,进不了他纷乱的心。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支上好的狼毫笔,笔端的墨汁饱胀欲滴,险些污了雪白袖口上的青竹纹样。
“务观!”
母亲的声音不高,他脊背不易察觉地一僵,迅速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正襟危坐,目光垂落在《李将军列传》的字句上,试图营造出潜心攻读的假象,应道:“母亲。”
陆母缓步走入书房,步履沉稳,落地无声,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陆务观的心弦上。她身着素净的靛蓝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却无半分绣饰,透着一种洗尽铅华的严肃,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耳垂上亦是空空如也,她的目光先是锐利如鹰隼,扫过儿子面前那本显然许久未翻动过的《汉书》。
她手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白瓷盏衬着碧绿清澈的茶汤,氤氲出带着豆香的暖气。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动作优雅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放下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一道无声的敕令。
“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目光涣散,何以沉潜学问,体悟圣贤微言大义?” 陆母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带着穿透人心的冷硬力量,“我与你父亲,日夜期盼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光耀我陆氏门楣。你可知,这临安城内,多少清流显贵、多少世交旧故,乃至官家耳目,都在看着你,看着我们山阴陆氏?你祖父陆佃公,官至尚书右丞,铮铮铁骨,学问渊博;你父陆宰,虽暂离朝堂,亦心系社稷,忠君爱国。陆家数代清誉与未来希望,如今皆系于你一身。科举之途,看似文章锦绣,实则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一刻松懈,一丝旁骛,便可能前功尽弃,跌入万劫不复之境,届时,你有何面目见陆氏列祖列宗于九泉?”
陆务观低下头,看着自己因用力而紧握的双手,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满腹的辩驳与委屈都硬生生咽回去:“孩儿……知道。” 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被骤然从温暖回忆拉回冰冷现实的窘迫与刺痛。
“知道,便要好生砥砺心志,收敛性情,莫负这大好光阴,莫负父母期望。男儿生于天地间,当以经世济国为宏愿,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万里封侯,凭的是真才实学,是锲而不舍;青史留名,靠的是文治武功,是德行操守。此方不负七尺之躯,不负圣贤教诲,不负君王厚望。岂能……” 她的话音在这里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刻意拉长的停顿,目光似是不经意,重新落在陆务观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岂能因一时耽于小儿女情长,便消磨了英雄志气,软了挺直的膝盖,忘了肩头的重任与初入蒙学时所立的雄心?”
“小儿女情长”这五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陆务观心脏最柔软处,带来一阵尖锐而弥漫的寒痛。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受伤,直直撞上母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且代表着绝对权威与“正道”的眼睛。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具压迫力,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往日不过是念在你们年纪尚小,又是至表兄妹,情分自然亲厚些,未加严管,如今你已长大,即将步入仕途,肩负家族兴衰,便不能再如此糊涂,任性妄为!
一股混杂着被彻底看穿的羞愧、被强势干涉的恼怒、以及不甘被如此掌控摆布的叛逆,猛地冲上他的头顶,让他脸颊微微发烫。他想辩解,想告诉母亲,与表妹在一起并非全然是玩闹丧志,他们也曾一起品评诗词,探讨史籍,唐婉儿的灵秀与慧黠,对事物独特的见解,常常能给他枯坐读书的时光带来别样的启迪和慰藉,如同沉闷房间里开了一扇透气的窗。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大声质问,那份发自内心、自然而生的纯粹情愫,为何在母亲眼中就成了十恶不赦、足以毁掉他前程的毒药?
可所有翻涌的情绪,在触及母亲那冰冷而坚定、不容丝毫质疑的目光时,都像是汹涌的潮水撞上了岿然不动的礁石,瞬间粉身碎骨。
那是“孝道”,是“家族责任”,是“士大夫正道”筑成的、他自幼便被教育必须遵从的铜墙铁壁。多年浸淫的儒家教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深处,让他无法真正地将内心的反抗与不满,宣之于口,尤其对象是生养他、教育他的母亲。
“母亲……教诲的是。孩儿……知错了。” 最终,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这屈从的语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血丝的腥甜。
他再次深深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能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秘密都看穿的目光,也掩去了眼底那抹不甘与痛苦的挣扎。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落锁。室内重归寂静,却再也不是之前的静谧,那无声的压力如同黏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弥漫开来,渗透每一个角落,淹没了他,他颓然坐下,良久,才端起那盏已然微凉的龙井,仰头一饮而尽。
极品的茶叶,此刻入口只剩下浓烈到极致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翻江倒海,却未能浇熄胸中那团被强行压抑、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的反抗火焰。
母亲的话,像一把精准而冷酷的刻刀,将他一直不愿清晰面对、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困境,**裸地、血淋淋地刻画出来——那条他梦想中“万里封侯”的壮志与“携手看尽人间花”的柔情可以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道路,从根源上就是分裂的,甚至是水火难容的。
一方是家族百年声誉、是光宗耀祖的沉重责任、是仕途经济的光明前程,是自幼被植入骨髓、必须践行的“正道”;另一方,是唐婉儿浅笑时颊边那对温柔的梨涡,是她蹙眉时眼底流转的轻愁,是她笔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墨梅所构筑的灵性世界,是他在这个充满规训、期望与无形束缚的世界里,唯一能感受到全然放松、理解与灵魂共鸣的栖息地。
屈从吗?从此谨遵母命,将唐婉儿视为需要严格避嫌的陌路人,将自己彻底埋入冰冷艰深的经史子集,割舍所有“不合时宜”的情感,成为母亲和家族期望的那个、完美无瑕、只为“光耀门楣”而存在的“陆务观”?
想到可能再无法与唐婉儿肆无忌惮地谈诗论画,再不能看到她收到自己小礼物时惊喜的眼神,甚至想到此后连在家庭宴席上远远望见她的身影都成奢望,一种近乎窒息的、撕裂般的痛楚紧紧攫住了他。他不甘心!一种属于少年人的、固执而热烈的、带着悲剧色彩的的反叛,在巨大的压抑下,反而如同石缝间的野草,更加顽强地滋生出来,疯狂蔓延。
既然明路已断,正道不通,那便另辟蹊径,暗度陈仓!
自唐家搬往城西后,他与唐婉儿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沈园成了他们难得可以"偶遇"的场所——这需要精心的算计,需要合适的日子,更需要避开那些可能传到母亲耳中的耳目。
今日便是这样一个精心挑选的日子,他早早便以"赏春寻诗"为由向母亲告了假,带着书童砚儿来到沈园,砚儿今年刚满十四,是去岁才到他身边伺候的,生得机灵乖巧,最难得的是口风极紧。
"少爷,方才我看见唐家的马车往'撷芳轩'那边去了。"砚儿凑近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陆务观的心猛地一跳,撷芳轩在沈园的西北角,位置偏僻,游人罕至,正是说话的好去处,他强自镇定地又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这才起身,装作随意漫步的样子,朝着撷芳轩的方向走去。
撷芳轩隐在一片竹林之后,轩前有嶙峋的假山石,其中一块形似卧牛的青石下,有个极隐蔽的石缝,这是他们上次"偶遇"时约定的传信之处。
陆务观到的时候,唐婉儿已经在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春衫,正俯身看着石缝旁一丛新发的兰草,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表哥也来赏春?"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却微微发颤。
"正是。"陆务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想在此巧遇表妹。"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他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谈论着园中的景致,声音不大不小,正符合表兄妹偶然相遇时应有的礼节。
"前日得了一卷杨补之的梅花谱,想着表妹或会喜欢,便带在身边。"陆务观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囊,声音自然地提高了几分,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礼物。
唐婉儿接过,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袖口,微微一颤:"多谢表哥记挂。"
二人坐了些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两人立即拉开了距离,唐婉儿的侍女采薇适时地从竹林另一头转出来,低声道:"小姐,该回去了,夫人嘱咐要早些回府。"
唐婉儿向陆务观微微颔首,便在采薇的陪伴下离去,临转身前,她极快地瞥了那块卧牛石一眼。
回到问梅亭,砚儿已经备好了茶,陆务观端起茶盏,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少爷放心,"砚儿低声道,"采薇姐姐是明白人。"
陆务观点了点头,心中却难以平静,这种偷偷摸摸的相会,这种需要借助下人才能传递的心事,让他既感到屈辱,又为能与婉儿保持联系而庆幸。
一个晚上,陆务观在书房里待到深夜。烛火摇曳,映着他痛苦而挣扎的脸,他提起笔,想要写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他推开窗,见砚儿站在窗外,手中拿着一个熟悉的油纸包。
"少爷,这是采薇姐姐方才悄悄送来的。"陆务观接过那个还带着夜露凉意的油纸包,打开一看,薛涛笺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诗经》中的句子。
陆务观握紧这方素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母亲可以禁止他去沈园,可以限制他的行动,却无法阻止他的心。
"砚儿,"他低声道,"明日你去沈园……"
他迅速铺纸研墨,写下一首小诗:
"沈园春色深,竹影蔽行尘。
莫道音书绝,梅石暗通津。"
写罢,他将诗笺仔细折好,交给砚儿:"小心些,别让人看见。"
砚儿郑重地点头,将诗笺贴身藏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陆务观站在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们的相见将更加艰难,他们的通信将更加隐秘。那块卧牛石下的缝隙,将成为他们在重重阻碍下,唯一能够互通心意的"暗津"。
外在的顺从与内在的反抗,在他年轻的心中激烈地交战,他既要做母亲期望的那个光耀门楣的陆务观,又要守护内心深处那份最真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