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像浸了温水的棉絮,渐渐变得柔软安定。皇后虽未对笙漫热络起来,却也不再处处针对,偶尔在宫道上遇见,还会淡淡颔首;璟煜依旧被奏折缠得不得空闲,只是东宫书房的门,从此再也没对笙漫关上过。
“璟煜!”清脆的声音撞开书房门,带着一身细碎的阳光,笙漫提着裙摆快步走进来。月白色的宫装裙摆扫过门槛,裙角绣着的缠枝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落在衣料上的活物。她毫不见外,一屁股坐在璟煜身旁的梨花木椅上,椅垫被压得微微下陷,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柳,去小厨房把刚蒸好的桂花糕拿来,记得要热乎的;阿花,把我放在梳妆台上那本夹了红绸带的《西厢记》取来。”她语速飞快地吩咐着,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这东宫书房本就是她的地盘。
璟煜握着狼毫笔的手未停,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工整的字迹,只是耳尖悄悄泛起一点红。他早已习惯了这每日的“打扰”——起初还会提醒她“皇家礼仪”,可看着她歪头眨眼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变成了无声的纵容。
笙漫等点心的间隙,索性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奏折。宣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墨香混着璟煜身上淡淡的松烟味,萦绕在鼻尖。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奏折上“灾情”二字的墨迹,被未干的墨汁染黑了一点,便立刻缩回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偷偷瞄着璟煜的反应。
“你好忙啊。”她第无数次重复这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委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臂上的雕花,“天天看这些字,眼睛都要花了吧?”
璟煜终于抬了抬头,目光落在她沾了墨渍的指尖上,眉头微蹙,却没说什么,只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干净的羊毫笔,递到她面前:“别乱动奏折,要画便在这张纸上画。”
笙漫接过笔,立刻眉开眼笑,在空白宣纸上涂涂画画起来,一会儿画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会儿写个缺胳膊少腿的“璟”字。正玩得兴起,一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糕被端了上来,甜香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
她抓起一块塞进嘴里,桂花的香气在舌尖散开,糕点软糯得入口即化。她吃得太急,嘴角沾了点糕粉,像只偷食的小猫。“你吃吗?”她含糊不清地问,伸手想把手里的桂花糕递到璟煜嘴边,糕点上的热气拂过璟煜的脸颊,带着甜甜的暖意。
璟煜偏过头,避开她递来的糕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真是心大。”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拿起一方干净的锦帕,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糕粉。指尖触到她柔软的脸颊时,两人都愣了一下,璟煜的手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收了回去,耳根红得更厉害了。
笙漫却没在意,只顾着埋头吃点心,手里的《西厢记》翻了两页就丢在一旁,注意力全在盘子里的桂花糕上。就在这时,折柳匆匆跑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带着几分紧张:“小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要见您。”
“什么?”笙漫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吓得猛地抬头,喉咙被糕点噎住,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手里的糕点掉在盘子里,发出“啪”的轻响。
璟煜见状,立刻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不像平时的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却又难掩担忧,顺手给她递了杯温水。
笙漫喝了口水,才缓过劲来,一脸欲哭无泪:“我不去行不行?听说太后娘娘可严肃了,我要是说错话了怎么办?”说着,她就想往椅子上倒,摆出一副“我不行了”的模样。
“去吧,祖母很好相处。”璟煜看着她耍赖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她不会为难你的。”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紧张,却还是强装镇定地安慰她。
笙漫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前来传旨的宫女走了。临走前,她还不忘回头冲璟煜做了个鬼脸,模样委屈又可爱,看得璟煜的嘴角又翘了翘。
慈宁宫与东宫不同,没有华丽的雕梁画栋,只种着满院的翠竹,清雅又朴素。院子里的竹影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笙漫跟着宫女走进殿内,就看见太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雾气袅袅,模糊了她的眉眼。
“娘娘,知夏帝姬到了。”旁边的嬷嬷轻声禀报。
太后点点头,放下手里的茶盏,目光落在笙漫身上。她的眼神很温和,没有半分传闻中的严肃,反而带着几分慈祥的笑意:“让她进来吧。”
笙漫深吸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女笙漫,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努力维持着端庄的姿态,与在东宫时的散漫判若两人。
太后笑着摆摆手:“起来吧,阿漫,本宫可以这么叫你吗?”她细细打量着笙漫,眼前的小姑娘眉眼弯弯,皮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月,和年轻时的季枝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太后娘娘。”笙漫站起身,乖巧地走到软榻旁,心里的紧张消了大半。
“来,陪本宫下盘棋。”太后指了指桌上的棋盘,棋盘是用温润的白玉制成的,棋子是黑色的墨玉,看起来格外雅致。“你先落子吧。”
笙漫点点头,在棋盘前坐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白棋,落在棋盘的角落。她的动作很轻,指尖捏着棋子,微微有些发抖——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太后下棋,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听说你和太子关系很好?”太后一边落子,一边随口问道,语气像拉家常一样轻松。
笙漫手里的棋子顿了顿,老实地点点头:“嗯,我和殿下是朋友。”她抬起头,看着太后慈祥的眼睛,忍不住补充道,“殿下对我很好。”
太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璟煜是她最疼爱的孙子,从小养在身边,她比谁都清楚,这孩子性子孤僻,除了燕昭,几乎不与旁人亲近。
笙漫仔细思索了一番,眼神变得格外真诚:“殿下是个很好的人。他虽然话不多,但是很细心,会帮我擦嘴角的糕粉,会在我被噎到时拍我的背,还会给我令牌让我出宫见朋友……我说不清楚他哪里好,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心。”
太后听着她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她这辈子见多了宫廷里的虚情假意,却从笙漫的话里,听出了满满的真心。“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呀?”她的兴致更浓了,追问着两人的日常。
“我们一起吃饭,我看话本的时候他批奏折,我会给他带点心,他会听我唠叨宫里的趣事……”笙漫越说越兴奋,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全然忘了眼前的人是太后,只当是在和自家长辈分享心事。
太后点点头,故意逗她:“可哀家听说,太子向来不爱说话,也不爱和人亲近。”
笙漫立刻摇摇头,语气笃定:“才不是呢!太后娘娘,殿下只是慢热,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都会回应我,有时候还会和我开玩笑呢!”在她眼里,璟煜从来不是别人口中那个冷冰冰的太子,而是一个温柔又细心的人。
太后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暖暖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棋也下得差不多了,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笙漫站起身,恭敬地行了礼,才转身离开。走出慈宁宫的时候,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太后娘娘一点也不严肃,反而像自家的祖母一样亲切。
笙漫走后,太后看着桌上未下完的棋盘,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太后头也没抬,轻声说:“阿煜,你出来吧。”
璟煜从窗边的竹影里走了出来,身上还沾着几片竹叶。他走到太后面前,躬身行礼:“祖母。”
太后摇摇头,笑着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躲在窗边偷听。怎么,怕哀家骂她?”她的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很温和。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的竹叶缓缓落下,发出“沙沙”的轻响,安静又祥和。
璟煜垂着头,沉默了好久,才低声说:“没。”
太后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想了这么久,就只说一个字?你很喜欢她吧?”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翠竹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欣慰。
璟煜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祖母,你都知道了?”
“哀家又不是瞎的。”太后笑着说,“你看她的眼神,比看奏折认真多了;她咳嗽时,你的手比谁都快;她要去见哀家时,你在窗外站了半个时辰,脚都麻了吧?”
璟煜的脸瞬间红了,垂着头,小声问:“祖母,你觉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太后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认真:“是个聪明又真诚的孩子,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最重要的是,她能让你笑,能让你放下防备——这就够了。”
璟煜的眼睛亮了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阿煜,你真的爱她吗?”太后突然问道,语气变得有些沉重,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璟煜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他从未如此笃定过,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知道,他想一直护着笙漫,想让她永远笑得那么开心。
“帝王没有爱啊……”太后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嗜血无情的帝王,想起了自己在深宫里的孤寂岁月,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璟煜知道,祖母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他走到太后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祖母,我不会像祖父和父皇那样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决心。
太后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的担忧渐渐消散。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好,哀家相信你。好好爱她吧,别让她像哀家一样,在深宫里孤独一生。”
璟煜点点头,躬身行礼后,转身离开了慈宁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染得温暖。他心里想着笙漫,想着她吃桂花糕时的模样,想着她被噎到时的慌张,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知道,他一定会好好爱她,给她一个不一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