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许二十五岁这年,捧起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奖杯。
聚光灯像一场温柔的雪,落在她身上,将那一袭墨绿色丝绒长裙映照得流光溢彩。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的星光,她握着冰冷的奖杯,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烫。九年了,从跑龙套到站上这个位置,脚下的路仿佛是用玻璃渣和糖铺成的,每一步都带着刺痛和虚幻的甜。
“感谢陈导,感谢剧组所有同仁,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影迷。”她对着话筒,笑容得体,眼眸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光芒四射,无懈可击。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精心准备的感言稿里,原本排在最后的“感谢家人”四个字,在临上台前,被她用指甲轻轻划掉了。
后台采访区热闹得像一锅刚煮沸的饺子。宋清许刚应付完一波关于角色塑造和未来规划的提问,经纪人周姐就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疾步挤过来,将她拉到相对安静的角落,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清许,情况不对。有人在下黑手,联动了好几个营销号,带节奏说你这次拿奖是‘资本运作’,是陪跑多年的‘安慰奖’,黑通稿已经铺开了,话题度在往上爬。”
宋清许面上笑容不变,从容地从手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快速滑动屏幕,扫了几眼热搜榜和几个知名八卦博主的页面。嘴角几不可察地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还是老套路。先联系法务团队,固定所有证据,准备律师函,措辞要强硬。然后让公关组引导核心粉丝和友好媒体,重点讨论我在《她杀》里的几场高光演技,用专业影评人的分析帖去对冲。对了,把我之前那个‘台词功底’的热搜词条再往前推一推。”
“明白,我马上去安排。”周姐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年仅二十五岁却已老练得令人心安的姑娘,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这帮人,真是见不得别人半点好。你越是站得高,他们越是想把你拉下来。”
宋清许拍了拍周姐的手臂,算是安慰。就在这时,手袋里的私人手机开始持续震动,屏幕上执着地跳动着“妈”的字样。她深吸一口气,对周姐递了个眼色,走到更僻静的消防通道口,接通了电话。
“妈。”
“清清啊,妈看到电视了,获奖了是好事,妈知道你厉害。”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开场白带着一丝虚假的热络,但紧接着便急转直下,“但是女孩子家家的,总在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像什么话!穿得那么少,让那么多男人看来看去,咱们家是正经人家,丢不起这个人!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在国企工作,正经铁饭碗,家里条件顶顶好!人我也见过了,老实本分!明天你必须给我回来见一面!”
“妈,我明天还有好几个通告,有个很重要的杂志封面要拍,实在抽不出时间……”宋清许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什么通告比你的终身大事还重要?啊?你都二十五了,我在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已经有你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真打算在那个戏圈子里混一辈子?你知不知道邻居们都在背后怎么说咱们家?说你爸妈没教育好女儿!你爸刚才看到电视,气得血压又高了!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吗?算妈求你了,回来见一面,成不成另说,好歹让爸妈有个交代……”连珠炮似的指责、抱怨、情感绑架,不容反驳地砸过来。
挂断电话,通道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吞噬了她。周遭庆功宴的喧嚣像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宋清许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奖杯坚硬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钝痛。刚刚还是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影后,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沉重。那身光鲜亮丽的铠甲,似乎永远也抵挡不住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寒刃。那个从小因为喜欢唱歌跳舞就被视为“不务正业”、无论取得多大成就都无法得到一句真心认可的自己,甚至比不上‘结婚’,原来一直都躲在角落里,从未离开。
她需要一点冷风,需要一点能让她重新清醒过来的东西。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她走向连接着宴会厅的露天阳台。
初秋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吹拂着她裸露的臂膀,激起细小的疙瘩。露台上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男人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剪裁极尽考究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轮廓。他微微倚着栏杆,望着远处璀璨如星河的城市灯火,指间夹着一支烟,一点猩红在夜色里明灭不定。
是贺砚庭。这次颁奖礼的最大赞助商,贺氏集团那个常年出现在财经杂志头版、却鲜少在娱乐版块露面的神秘继承人。
宋清许脚步顿住,下意识地想悄悄退开。这种场合下的偶遇,尤其对方是这种级别的人物,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男人却像背后长眼似的,在她转身之前,转了过来。他看见她,似乎并不意外,随手将还剩半截的烟摁灭在旁边的水晶烟灰缸里。夜色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情在明暗交错间看不真切。
“恭喜,宋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风里显得格外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谢谢贺总。”宋清许迅速挂上职业化的微笑,微微颔首。心底却闪过一丝诧异,他居然记得她姓宋?以他的身份,今晚到场祝贺的大咖如云,她这个新晋影后,未必能排上号。
“麻烦和荣誉,总是结伴而来。”贺砚庭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直抵内核,“看来宋小姐今晚,亦是如此。舆论风波,加上……家事困扰?”
宋清许心头猛地一凛。舆论风波他可能有所耳闻,但家事……他怎么会知道?是巧合,还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奖杯,冰凉的触感让她维持着镇定。
“贺总说笑了,不过是些小场面,还能应付。”她避重就轻,不想在外人面前显露狼狈。
贺砚庭没再追问,只是朝她走近两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深灰色手帕,递到她面前。“妆有点花了。”
宋清许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干爽,并没有泪。她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极其高段的体贴。他看出了她的情绪低落,却给了她一个最体面的台阶。她没有去接那方手帕,只是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贺总有什么指教吗?”
贺砚庭也不勉强,自然地收回手,将那方手帕重新折好放回口袋,动作优雅从容。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晚的天气,内容却石破天惊:“指教谈不上。只是觉得,宋小姐或许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那些不该打扰你的声音,彻底消失。”
“比如?”宋清许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一场婚姻。”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没有任何暧昧或轻浮,反而像在陈述一个严谨的商业提案,“一场互利互惠的协议婚姻。我能给你想要的清净和绝对的尊重,而你,只需要在未来三年内,在某些必要的场合,扮演好‘贺太太’这个角色。”
夜风吹拂着宋清许墨绿色的裙摆,猎猎作响。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得过分、权势滔天却陌生无比的男人,只觉得今晚的风,喧嚣得离谱,也寒冷得刺骨。协议婚姻?这比她演过的任何一部剧本都要荒诞。
可是,为什么在她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说:这似乎是目前破局的最好方法?
阳台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周姐探出头来,焦急地寻找:“清许,原来你在这儿!快,宸导他们说要和你再喝一杯庆祝呢!”
宋清许收回目光,最后看了贺砚庭一眼,他依旧站在那里,神色莫辨,仿佛刚才那个惊世骇俗的提议只是她的幻觉。
“失陪了,贺总。”她礼貌地点头,转身走向那片喧嚣和光亮。
只是那颗名为“可能性”的种子,已经悄然落入了心湖,等待着是沉没,还是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