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籍那日果然十分热闹,宾客如云,酒席如流水。
幸而藏玉仙府遣来祝贺的正是掌教赵名芳门下的弟子,不然来的若是师尊门下,沈翎为着避开他们,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呢。
主持合籍大典的正是元惊鸿——除却元惊鸿这个紫霄宗宗主外,也没有旁人能有这个资格了。
毕竟上任宗主元均早已兵解,而大长老也“畏罪自裁”了。
沈翎工工整整地穿着那一身殷红如血的喜服,头上戴着奢华而沉重的金冠,鬓边两道珍珠流苏垂下,折射出华美的光晕。
他眉眼如画,仪态端雅,只是神色过于冷淡,仿佛这合籍并不是什么喜事一般,不过于他而言,或许这真的算不上什么人生喜事。
倒是元照影——这人今日没有再穿那一身不合适的白服了,而是换了一套靡丽的红衣,他乌发如瀑,唇瓣殷红,皮肤苍白,更兼之身形瘦削,纤腰束素,虽眉目阴冷,却是冷中带艳。
他面上无法做出笑容,于是只好手执纨扇,用纨扇半遮住那张神色僵硬的面容,只露出一对肖似生母的眉眼来。
能够与心上人合籍,这样的事情于元照影而言自是欢欣不已的,只是他心中哪怕再怎么欣喜,也不能展露出笑靥,这叫他万分挫败。
哪怕沈翎待他无情,并且这次的合籍大典只是走个过场……哪怕只是如此,都足以叫他欣喜若狂了。
他只是怨恨——若当初殷月华不曾在他的面容上下毒,那么此刻,他会不会就能够如常人一般,端起一张笑脸来接待宾客了?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他便会维持不住心境的平和,他于是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纨扇,苍白的手背青筋毕露。
沈翎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却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移开了视线,转而去看元惊鸿。
今日的元惊鸿很显然与往日不同,往日里他只着青色或是白色这样浅淡的颜色,而今日是沈翎与自己庶弟的合籍大典,穿这样的颜色便是失礼了。
于是今日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内衫,外边披了一件织金的黑色大袖。
他头戴玉冠,姿容不俗,本就是世间少有的俊秀人物,如今这样盛装出席,则更显得其玉树临风仪态不凡了。
只是他面上看着是一派温和有礼的模样,心中却是万分苦涩——自己的心生人要与旁人合籍,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但如此,还要亲自为他们主持合籍大典,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叫人感到痛苦?
元惊鸿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了沈翎身上,旋即二人视线相撞,元惊鸿怔了怔,差点便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神情。
沈翎倒是泰然自若,率先移开了视线。
只是这二人都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应当无人察觉,却不想这一幕落在了元照影的眼中,真是分外的刺眼。
元照影冷眼看着,心中只想将这个碍眼的兄长彻彻底底地除了去,好叫自己能够与心上人双宿双飞。
合籍在世人看来,本就是人生要事之一,于是这礼仪便格外的繁杂,格外地叫人烦躁。
沈翎神色冷淡,倒是不曾多说什么,只依照先前那礼官所言,将所有的流程都走完了——只除了结契。
周围观礼的宾客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倒是不曾在意这个,毕竟此刻他们能来紫霄宗观礼,多是看在元惊鸿的面子上。
这一整套流程之后,便没有沈翎什么事了,接下来该是元照影接待诸多宾客,自己大可回房休息。
于是沈翎这就跟着引路的婢女回到了事先装点好的寝居,而后安静地坐在榻上,姿态十分端雅。
随侍的婢女为他拆下了头上沉重的发冠,而后屈膝行礼,这就出去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房门彻底合上,于是耳畔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无。
他倒是不紧不慢,甚至还有闲心运转功法,修习法诀。
房中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两行蜡泪静悄悄地落下,最后凝结成珠。
“洞房花烛夜,此乃人生一大喜事。”
这种时候,离真竟然还不愿意叫他清净片刻。
一道缥缈的身影出现在了身侧,而后这人亲亲蜜蜜地挨着他,“你居然还想着修行。”
这人笑吟吟地,“真是勤奋啊……若是我幻海天的弟子个个都似你一般勤勉,我不愁不能问鼎此界。”
沈翎瞥他一眼,并不理会。
他却伸出手来,攥住了沈翎腰间的珠玉,而后绕在手中细细把玩。
“洞房花烛夜……你还不走,莫非真想与那元照影行敦伦之礼?”
他仍是笑着,语气轻飘飘的,只是沈翎却敏锐地感觉到,此人心中并不怎么快意。
沈翎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呢?”
他夺过离真手中的珠玉,轻描淡写,“我本就是来者不拒的人物,你可以,他元照影,当然也可以。”
“哦,竟然如此啊。”
离真语气平淡,“你如此放荡不羁,若叫你前世师尊知晓了,他恐怕会怒火攻心。”
沈翎并不意外离真知晓自己前世之事——毕竟此人修的是最为诡异的因果之道,知晓这些也不足为奇。
“不叫他知道不就好了。”他冷笑一声,“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恪守规则的人,更何况如今我转世重修,早已不是藏玉仙府的弟子了。”
离真又攥紧了他腰间所佩的珠玉,而后死死地攥在手中,因他的动作,沈翎腰间一痛——那珠玉缠得太紧了。
他蹙了蹙眉头,又一次抢回了这人手中的珠玉,“你若是不满意,便寻你的门徒去,别来找我了发疯。”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早就知晓才是。”见离真这般行止怪异,沈翎心中反倒痛快,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倒是叫你失望了——我一向不在意这些小节。”
离真沉默,微笑。
两厢无言。
倒是沈翎先觉得没意思了,于是掐了个法诀,又将离真封进了玉佩之中。
.
这边的沈翎还在运转心法修习法诀,那边的元惊鸿却是强颜欢笑,替二人主持大典。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些许宾客,他终于能够有余暇坐下来喝口热茶了。
他虽是元家家主,又是元照影的嫡长兄,替这人接待宾客无可厚非,但若所有的宾客都叫他接待了,恐怕喧宾夺主,失了礼数。
更何况他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装作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了。
于是接下来便没他什么事了,他自寻了个僻静处,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
这酒是烈酒,极易醉人,但此时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只想借酒消愁。
也许醉了,便能够忘却这一切,便能够释怀这一切了吧。
他抬起眼来,看着这仿佛铺天盖地一般的红色,低下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这样的红色……未免太过刺眼了。
他冷眼看着,看着那众多宾客笑容满面,看着那元照影身着喜服,一派春风得意。
若是元照影从不曾存在过,那该多好?
如此,翎儿便能属于他了。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而他也无法忘记心中的情愫。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于是脸颊飞上了红云,神智也渐渐恍惚了。
天色渐晚。
他只觉得如在云端,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远离了他,仿佛什么求而不得的烦恼都消失了。
只是……真的消失了吗?
“你真的甘心吗?”
仿佛有一道缥缈的声音蛊惑着他,萦绕在他的耳畔。
“你分明也喜欢他……分明是你先遇上他的,可是凭什么他要属于那个远远不如你的人呢?”
那道声音温和,似乎还带着笑容。
他摇了摇头,却发现那声音始终不曾远离。
“你为什么……不将他抢过来呢?”
那道声音如是说。
是啊,他为什么不将他抢过来呢?
元惊鸿呆呆地想,若是能够抢过来……那翎儿,便只能属于他一人了。
不,这不对。
他不能这么做!
这不合礼数,而且,而且翎儿也不会愿意!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心中无限挣扎。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就此放手!
他霍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他痴痴地笑着,像是魔障了一般,全然不顾旁人的阻拦,也全然听不见他人的劝阻了。
“元宗主!”
“元宗主您不能过去!”
“您清醒一点啊宗主!”
“……”
……
远处的天幕上,一只萦绕着玄秘气机的眼睛,悄无声息地弯了弯,似乎很是愉悦。
而在玉佩之中,离真眉眼弯弯,笑容烂漫。
虽然先前动的手段已被那人解决了,但……谁叫他要喝酒呢?
若他不喝酒,恐怕自己如今出手都无用呢。
可见就连上天都在帮他。
离真愉悦地想。
…………
………
……
…
房中静悄悄地,什么声音也无。
沈翎却蹙了蹙眉头,好似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
他一抬起头,却是一愣。
“嘎吱”的一声,房门开了。
旋即,元惊鸿带着一身的酒气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