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合身。”沈翎展开双手,在元照影面前轻轻地转了个圈,“不是么。”
“……”元照影沉默了片刻,面上肌肉抽搐,眼神阴鸷,良久,他咬牙切齿,“是。”
“那既然如此。”沈翎微微一笑,“合籍那日的婚服便换了这身吧。”
元照影仍是沉默。
他像是一尊苍白的塑像,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定定地望着他。
受幼时殷月华所下毒药的影响,他无法完全控制自己面上的肌肉,此刻虽然心中难受至极,可他面上仍是面无表情。
沈翎察觉到他心神动荡,于是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掐诀,引动心魔种。
“……”
“不过是一件喜服而已,我想你应当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沈翎解下了腰间的玉带,而后这件沉重又华美的喜服委顿在地。
他换上了原本的衣衫,将落在地上的喜服叠好,规规整整地放在银盘中。
旋即,他解下头上的金冠,将其压在了叠好的喜服之上。
也幸而原先那为他讲解礼仪的礼官早就出去了,不然他如今这般情形落在那人眼中,恐怕又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元惊鸿送来的喜服不可谓不华美,只是款式略有些复杂,他这一穿一解,便已筋疲力尽了。
他不耐烦再束一次发,于是就这样披散着长发,坐在铜镜前,朝着元照影微微一笑,“帮我束发,如何?”
他这样轻佻又随意的姿态,不像是使唤人,倒像是招猫逗狗一般。
元照影沉默了片刻。
他面无表情,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不过纵容心中再怎么恼怒,他也仍是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拿出了妆奁里的玉梳。
沈翎的头发很长,凌乱地披散在背后,压住了落在地上的玄色衣摆,仿佛要与这衣衫融为一体。
元照影沉默着替他梳好了凌乱的乌发,而后用案几上的银冠为他束发。
他指尖颤抖,好几次都差点拿不稳发冠,沈翎见了,也只是莞尔一笑。
沈翎心知此刻这人心中难受,却并不在意,只是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等他为自己束好发。
“……好了。”
元照影放下手中的玉梳,强忍下心中的一腔情绪。
“很好。”
沈翎莞尔一笑,拉住了他伶仃苍白的手腕,而后抬起眼来,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掌心,“这是奖励。”
——他这般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的举动,不像是与情人相处,倒像是在驯服一头野兽。
元照影指尖颤了颤,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嘴唇嗫嚅着,却低下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好了,过几日便是合籍大典的时间了。”目的达成,沈翎也不想再与这人周旋,于是冷淡地放下了这人的手腕,面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让我清静片刻吧。”
“你……”元照影低下头,心头有片刻的挣扎,“是不是待兄长有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翎总待他那样冷淡,分明他已经尽力去讨好这人,为什么这人的心仿佛永远都是冷的。
那日沈翎说将他当做母亲的替代品,于是他便穿上母亲的旧衣,也不再矫饰那一张肖似生母的面容。
可他还是敏锐地感觉到,沈翎待他无情。
沈翎微笑,“怎么会呢,你未免想的太多了些。”
他确实对元惊鸿有几分特殊,但也只是有几分特殊罢了——若要说情,他心中对这人也是友谊更多,而非夫妻之情。
更何况他天生一副铁石心肠,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曾对谁真心相待,又怎么可能对谁有情?
“不要多想。”
沈翎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我亦不会背弃诺言,去与元宗主合籍。”
“我知道了。”
元照影不再多言,他压下心中一腔情绪,在沈翎眉心落下一吻,“我自是相信你的。”
哪怕心中再怎么妒恨,再怎么愤懑,他都不曾将这些情绪展露在沈翎眼中,他只是在心中怨毒地想——为什么元惊鸿还不死。
或许只有这人死了,他的翎儿才能够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他低下头来,眼神怨毒而阴冷,就像是蘸了什么剧毒的毒药一般。
沈翎无意间瞥见了,却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不出意料之感——装出来的温柔体贴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毕竟元照影本就是这样愤世嫉俗又偏激狠毒的性子,如今只不过是本性毕露而已,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
合籍之期将近。
越是临近这一天,元惊鸿心中便越发地痛苦和焦躁。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所爱之人要嫁给那样一个阴沉冷漠的男子,他心中便痛苦难言。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元照影并非良配,可翎儿偏偏一意孤行。
他心中知道,他应当尊重翎儿的选择,他应当忘却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可是他却总是难以抑制地去想那个人。
他又怎么能够忘却呢?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分明那样美好,那样快意……为什么这一切都变了?
他无法遏制地感到怨恨。
曾经元照影的母亲害死了他的母亲,于是他便再也没有母亲了,更何况元照影的存在昭示着他那个不完美的家庭。
这是元均不忠的象征。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元照影的错,可是他就是怨恨,为什么这样的事情非要发生在他们元家,非要发生在他身上呢?
他不明白为什么元均不能恪守礼仪,与母亲相敬如宾,亦不明白为什么元均要那样冷漠地对待他的母亲。
或是他心中是怨恨着元均的,只是他的教养,以及世俗的诸多规则告诉他,他不能怨恨,亦不能愤懑,只能平静地接受,只能大度地原谅。
母亲离去前曾告诫他,要保持心性平和,不得怨恨,亦不得因此而做出偏激之事,更不得迁怒于人。
曾经的几百年,他都做到了,他做到了不偏不倚,亦不曾迁怒或是寻仇。
可是如今,他却动摇了。
或许这些恨意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释怀。
他扪心自问,他已仁至义尽,那么为何元照影不能自己识趣一些,退上一退呢?
他沉默了许久,心中仍是挣扎。
……
他最终还是决定再去见沈翎一面。
于是趁着霖霖的雨夜,他提着一盏灯,仅披了一件单薄大袖,来到了神行峰下。
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他于是坐在其间,默念法诀,飞剑传书。
那小剑咻地一下消失在了天边,他怔怔地看着,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
他本以为沈翎不会来,却不想只不过片刻,那道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翎儿。”
满心的苦涩,满眼的痛苦。
元惊鸿如此憔悴,如此落寞。
沈翎心下一软,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如此呢。”
他本以为元惊鸿继任宗主,应当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不曾想竟然如此憔悴。
他罕见地多了几分耐心,放轻了声音,心中仍是叹息,索性把话说开了,“我的性情并不似你所想的那般温和良善,亦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若说原先他还对元惊鸿的心思半信半疑,那么如今他便彻底确认了——元惊鸿确实对他有意。
并且情意并不似他想的那般淡薄。
或许是此人修行路上太过简单,生来就是绝顶的家世与绝佳的天赋,于是上天便在他的情劫上格外为难于他,叫他不得轻易看破。
若叫此人耽于情劫,他恐怕于心难安。
更何况这也并非他的本意。
他并不想害了元惊鸿,毕竟此人到底有恩于他,又是他最为欣赏最为艳羡的那一类人。
他于是道:“你又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须知情意缥缈,唯有大道才是永恒。”
他旋即劝道:“你如今已是紫霄宗的宗主,修为亦是不俗,只需堪破情劫,便能更进一步。”
“我听闻得道的修士多是与天同寿,逍遥于世间之外,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追求这亘古的逍遥,不是更加快意吗?”
见元惊鸿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沈翎心中难免有些郁闷,生平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翎儿……”
元惊鸿仍是痴痴地看着他,又是一副叫人窝火的态度。
沈翎见了,只觉得挫败不已。
若是旁的什么人,他才懒得多费唇舌,可元惊鸿待他不薄,他亦不想叫这人困于情障之中。
可看此人如今的模样,哪有半分向道之心。
沈翎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又是一叹,“……也罢。”
既然劝说无用,那便再想想旁的办法吧,他总归不能叫这人就此沉沦下去。
“我言尽于此。”他心中分明还是关心这人的,面上却故作冷淡,“你好自为之吧。”
他背过身来,撑开了油纸伞,闭上双眼,狠下心,道:“过几日我要与二公子合籍——此事不会更改,我劝你也看开一些。”
“至于那些不合礼数不合时宜的心思,就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