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照影还未准备好与沈翎合籍所需的物什,紫霄宗中就先发生了一件大事——宗主元均,出关了。
元均前不久方才闭关,如今却又匆匆出关……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元照影从来不曾得到父亲的青眼,而他也看不明白自己这个父亲。
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元均的儿子,他若要与沈翎合籍,不可能不告知于元均。
若元均闭关倒也罢了,如今父亲既已出关,那么元照影身为其子,不论如何都该第一时间前去拜会。
于是他一得知消息,即刻便整理衣衫,朝着元均所在的暮雨楼而去了。
他甚至顾不得天色已晚,也忘记矫饰自己那张肖似生母的面容了。
毫无疑问,他有些过于急切了。
——实际上他已想明白了,他在意的只有翎儿,为了翎儿,他愿意放弃与元惊鸿争抢少主之位,也愿意在元惊鸿坐稳紫霄宗宗主的位置后,远离是非,与翎儿一同游历四方。
而元均一向属意元惊鸿做他的继承人……若是元均能够同意他与翎儿的婚事,那么他也愿意投桃报李,彻底叫元均安心。
“……”
暮雨楼乃紫霄宗历代宗主所居之地,千百年来巍峨庄严,但自从元均入住此地后,此地的陈设便彻底地变了。
变得……一言难尽。
从此地陈设看来,便能知此间主人是个附庸风雅,沽名钓誉之辈。
但自他的道侣宋练撒手人寰后,他便很少踏足暮雨楼,反而搬到了如今那个简陋清苦的地方清修。
按理来说元均出关,应当似往日一般待在那个简陋清苦的洞府才是,可今日他却不知为何回到了暮雨楼。
或许是忆及亡妻音容,心中愧疚?所以才会回到暮雨楼,缅怀故人?
元照影想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如今也不愿去揣度了。
暮雨楼。
一道巨大的屏风隔断内外,一道华美绝伦的珠帘垂下,挡住了来人的视线。
墙壁上悬挂着先人遗留下来的画卷,画中美人偏头,拈花,对着来人粲然一笑。
隔着华美的珠帘,隔着厚重的屏风,元照影能够看见父亲苍老的,佝偻的身影。
他垂首,恭谨又疏离地行了一礼。
元均许久不曾说话。
他一抬手,珠帘无风自动,于两侧收拢,屏风也自两侧分开,于是这对父子间不再有外物隔绝。
“……父亲。”
元照影低下头,态度恭谨。
他虽低着头,可元均仍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故人的影子来。
很显然他已极力改变那些细微的习惯,可他自幼在殷月华身边长大,礼仪之道又是殷月华亲自教导……他再怎么注意,也改不掉行礼时殷月华在他身上留下的影子。
月华。
想起这位早逝的绝代佳人,元均心中又是一痛,旋即他又想起澄然台上的那桩丑事,于是面上的神情再也温和不起来了。
他只垂眸,冷淡地道:“起身吧。”
他没有再多看元照影一眼——他视此子为污点,只要这人还在世上一日,那么世人便不会忘记当日澄然台的丑事。
当然,每一次他看见自己这个儿子,他都会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错事。
所以,哪怕他是自己“此生挚爱之人”所生的儿子,哪怕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他也对此子始终喜欢不起来。
元均连面上的温情都不想维系了,他连客套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只是直奔主题,“就算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也是会召你来的。”
“你今日能来,这很好——也免得我明天再费心了。”
元均语气冷淡,姿态漠然,“宗中的那些流言我也听说了,我想我也能够猜到你今日来的目的——是为着那个姓沈的散修,是也不是?”
元照影垂首,没有反驳。
“看来我猜对了。”元均跪坐在蒲团上,将行就木的身体却仍然那么地威严,叫人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心来。
“那是你兄长带回来的人,你无权染指——明日,你便将他送回山外山。”
不是商议,而是命令。
元照影没有抬头,他始终低垂着头颅,只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脖颈——那么脆弱,好像轻轻一拧,便能拧断。
“为什么?”
元照影面无表情,声音却在颤抖,“为什么要让我拱手相让?!”
“因为他是你的嫡长兄。”元均不再掩饰面上的厌恶之色,他冷冷道:“不论是少主之位,还是那个散修……你都没有资格染指。”
“……我只要他。”
元照影面无表情,“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不行。”元均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肖似生母的儿子,态度冷硬,表情漠然,半点慈父之心也无,“这是规矩。”
规矩?
元照影差一点便要笑出声来——因为当年自己蔑视规则,所以宠妾灭妻害得自己身败名裂,于是便要要求自己的儿子遵守规则,以免重蹈覆辙?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都不曾做到的事,却要要求旁人做到……可笑至极!
元照影并不是第一次直面元均这副虚伪的嘴脸,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冷漠自私又冷血……可到底是血脉亲情。
血脉亲情,他无法全然割舍。
所以心中总是奢望,奢望着这人能够待他有几分温情。
因为奢望亲情,所以这么多年来不断揣度父亲的意思,不断顺着他的意思矫饰面容,行事傲慢。
也不断地败坏自己的名声,把自己作弄成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可笑他如今才看明白。
元均从来就不曾对他有什么父子亲情,正如他那个行事疯癫的母亲一般——他们都是冷漠自私的人。
“……我知道了。”
元照影低下头,叫人看不清面上神情,“我会按您说的去做的。”
“父亲。”他抬起头来,一张肖似生母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其神情之美,惹人爱怜。
他穿着一身白服,长发披散,泪眼朦胧。
……像极了他的生母。
那一霎那,元均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殷月华。
他怔愣了许久。
然而,就在这一刻。
一把尖刀猛地穿过了他的胸膛!
锐利的,漆黑的刀尖穿过肉身,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刀尖沾染了些许血痕,却仍能看见其上那漆黑的,不祥的颜色。
——刀子上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此毒药乃是他亲手炼制,是他炼制过的毒药中药性最为强大的毒药。
此毒性之强烈,甚至可以杀死炼大乘期的修士。
而元均本就是半只脚都踏进棺材里的老人了,用上这样强大的毒药,自然毫无还手之力。
元照影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你……”
元均张唇,一偏头,却呕出一大口乌色的毒血来。
“你从来就轻视我。”元照影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身形佝偻的老人面色越发灰败,而后抽搐着倒在地上,眼神涣散。
此等剧毒入体,即刻便能深入五脏六腑。
“因为轻视,所以不会对我有什么防备。”所以就算他仓促之下动手,也能够成功。
元照影蹲下身来,细细地欣赏着这人面上的痛苦之色,“……我从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
“只是我一直都心软,一直都不能果断地舍弃掉这几分血脉亲情。”
他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一身白服也染上了血迹,此刻的他乌发红唇,长发披散,神情诡异,倒是像极了一抹来寻仇的鬼魂。
“我本来都已经放弃了。”他道:“这都是你逼我的……若不是你要抢走我的翎儿,我也不会在今日就对你出手。”
“我都说了我只要翎儿。”他睁大了双眼,面上肌肉抽搐,“为什么不答应?”
“不过不答应也没关系,你死了就好了。”
元照影面无表情,而后替他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是你逼我的,父亲。”
…………
………
……
…
今夜灯火通明,一夜无眠。
不知为何,沈翎今夜觉得有些焦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睁开双眼,拧着眉头。
一道缥缈而模糊的影子落在他身后,旋即那人伸出手来,冰冷的指尖落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地揉了揉。
“你可知道适才发生了什么?”那人依然白袍广袖,仙姿玉貌。
他微笑着,低下头来,面颊轻轻地贴住了沈翎的脸,“你绝对猜不着。”
还能发生什么?
沈翎蹙眉,“要说就说,不要遮遮掩掩地。”
“别这么冷淡啊。”离真笑吟吟地,手中动作仍然轻柔,“猜一猜,就当是在陪我玩了,好不好?”
沈翎无言,“你已经无聊到这种地步了吗?”
似这般无趣的把戏,也要兴味盎然地拉着他玩,真是叫人难以理解。
“我的本体一个人在幻海天待着,日日夜夜都只能独自对着一盏长明灯,此中孤寂,谁人能懂?”
他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如今好不容易能有一个人叫我觉得不那么无趣,我自然要死死地缠着才好。”
呵呵。
沈翎无言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