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里安刚下出租车,远远地看见了正和老板相谈甚欢的林檎。
她把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手里还拿着盛烧烤用的餐盘。像是说到什么好笑的话题,她笑着不经意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笑容随着烧烤的烟气一起迅速消散。
汤新提着箱子,问:“你站着干嘛?走啊。要是签合同,你还是甲方呢。”
傅里安踢了他一脚,“你懂什么。”
他们走近时正好听见“纪录片”几个字,光头老板穿着被汗浸湿的短袖,笑眯眯地点头说道:“那你可要帮我宣传。”
林檎看上去和他是老熟人,主动接过刚烤好的肉串,答应道:“没问题。”
老板转头看了一眼,视线停在傅里安身上,恍然大悟地说道:“哦——这个就是……”
“啊!是,是我们纪录片的合作伙伴。”林檎抢先说道,“我们就是来谈具体事项的。”
老板眼珠子一转,“哦,我就说看着气质不俗。”
傅里安伸出手把餐盘接过,说道:“那我们是不是该进去详谈呢?林学妹。”
林檎不自在地把手背到身后,故意不去看他,说道:“走吧,进去说。”
傅里安跟在她身后,走到他们桌旁,看见地上放着的七、八个空啤酒瓶时皱了皱眉。
汤新抢先开口道:“这家店挺偏的,你们怎么找到的?”
于曼骄傲地回答,“林檎带我们来的。”
林檎开口把跑偏的话题硬拉了回来,“傅学长,我们要不要直奔谈话主题?
“可以。下午我们说到纪录片主题和采访对象,你讲吧。”
她小声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纪录片主题就是围绕‘三有’这个词,想要分别采访少、中、老,这三个年龄阶段的人群,每个年龄段又分别筛选出三个不同职业的采访对象。采访主体是关于他们的‘贪心’,也和‘三有’里的欲/界有直接对应。”
傅里安听懂了她的意思,问道:“那剩下的二有呢?”
林檎想到之前自己在老林面前说的“二有”,突然涨红了脸。
刚刚喝下去的啤酒好像代替了血液,在她体内乱窜,惹得她思绪突然混乱。
汤新开口解释道:“剩下的两个是色/有和无色/有,下午她解释时你不在,‘三有’简单地说就是贪心和因果报应的轮回。”
“我怎么听你的解释有点不靠谱……”
傅里安转头又问林檎,“那你拍这个的目的是什么?有设想好的受众群体吗?人的年龄阶段按照严格的划分来看,其实不止三个阶段吧?”
林檎恍惚回到毕业答辩,她理了理思路,开口道。
“想拍这个纪录片的目的,其实最开始是因为我在现阶段很迷茫,我这条咸鱼快淹死在海水里了。”
“我像同龄人一样上学,按部就班地参加中考和高考,最后顺利大学毕业。但是毕业之后,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她在四个人面前袒露心声有些难堪,说话的语速也慢了下来。
“我妈的一句话把我送进了熟人阿姨的公司上班,但我总觉得我不该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些和自己大学专业一点也不对口的信息,像机器人一样地工作。”
“我想过考研,又在该读什么专业时陷入纠结。我爸建议我去参加省考,但因为每天上班太忙,临到头,我只翻了十页的参考书。”
“读书考试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吗?只需要你看,然后理解记忆,再刷几套题就好了。”吕嘉庆不懂,“你是懒吧?”
林檎纠正道:“我不是因为懒。”
“是因为找不到目标。”
傅里安继续说道。
“因为没有目标,所以不知道毕业后自己是该在公司上班,还是继续读书。不知道自己适合哪种职位哪个专业,所以陷入纠结,下不了决心。”
林檎咬了咬唇。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小心思在傅里安面前总是无处遁形。
傅里安从进店就挺直着背,保持和椅背两厘米宽的距离绝不靠上去。眼镜偶尔偏倚,他趁着说话的间隙用食指从鼻尖上滑到鼻梁处的镜托重新调整。
那双眼睛能看透她喜欢他,能看透她未说出口的心声,能看透她的迷茫不安。
可为什么没看透机场时自己话语中的挽留?
于曼开口问道:“所以你辞职是因为突然想拍纪录片?找到目标了?”
“不是。”林檎瞥了一眼傅里安,“纪录片是我大二时受人启发突然想做的。但是后来因为其他的事情,而且我觉得希望过于渺茫,所以放弃了。”
汤新因为连吃五串排骨而错过提问时间,终于抓住机会,开口道:“那你这次不会也是心血来潮吧?”
“不是。”
林檎想起傅里安当时在操场上跟她说的那些话,惊奇地发现她居然能记得大半。
傅里安说这话时,他们的面前是电影社搭起的露天幕布。幕布的白光在夜晚更显明亮,盖过空中的月亮。
他脸上有细细的绒毛,说话时嘴唇的起伏变化很小,却一字一句的都击中她飘荡无处安放的内心。
她开口说道。
“纪录片最强调的是真实。一个多小时里你能看出一部片子里,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有人碌碌无为,有人厚颜无耻,还有人努力生活。”
“它像镜子立在面前,把人世间的真善美还有恶都展示在你面前。”
“感同身受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人都会有基本的同理心。”
林檎不知道他还记不得自己说过这些话。
这些话在她心里胜过图书馆里厚得可怕的哲学书内蕴含的大道理,胜过她从小看过的励志电影。
像火把指引她在温暖的路上不停探索内心。
林檎继续说道。
“我想现在可能也会有像我一样迷茫的年轻人。对未来惴惴不安,反复想回到过去。”
于曼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自己的脸颊。
“我就是迷茫的年轻人。我不知道该不该考研,但是这个不确定因素来自我爸妈。我学的专业自己很喜欢,但是他们不喜欢。”
“我要是告诉他们说,我还要继续读这个专业的研究生,我估计他们会给我断水断粮。”
她问吕嘉庆,“小皇帝,你是为什么不考研?”
吕嘉庆喝了一口酒,“我没想过要考。既然我的履历能支撑我找到工作,那我就可以边上班边自主学习。”
汤新不自觉鼓掌道:“你简直和傅里安一样高度自律。我就不行,我也不是迷茫,就是对其他事都没什么兴趣。所以子承父业,继续玩相机。”
被点名的傅里安不置可否。
他和吕嘉庆有那么一点像,是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目标。
但他比吕嘉庆更坦诚。
他能看出吕嘉庆说到读书时,眼神不自觉迸发的光芒,但光芒又被他的话所禁锢。
吕嘉庆在刻意隐瞒什么。
傅里安对继续剖析他的内心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林檎身上而已。
她在听到于曼和汤新主动提起烦恼时,露出一丝感动,像孤独的旅人终于遇到同伴的感动。
傅里安帮她总结道。
“所以《三有》的受众群体是正在迷茫的年轻人,采访对象也自然而然地剔除了我们这个年龄段。”
“用‘贪心’当题眼,选了少年时代,是帮他们回忆年轻时不切实际又浪漫的幻想。中年和老年时代,是想让他们减少对未来的不安感?”
“嗯。”林檎朝他笑,她有些不安,“那你……”
“那我可以投资。”傅里安朝她伸出手,“合作愉快?”
再握住他的手,林檎没来由有些恍惚,“合作愉快。”
于曼本来还沉浸在眼前真实上演的浪漫爱情剧里,她甚至都幻想好两人下一步必须亲吻,结果却被汤新给打破。
他干咳两声,强势提升存在感,他朝一旁两人也伸出手,“你好,我叫汤新,二十七岁,爱好是摄影和不务正业。有女朋友,有车有房有父母。”
吕嘉庆也是读不懂气氛的,“我叫吕嘉庆,二十二岁,在一家影视公司上班。”他顿了顿,没说更多。
林檎和傅里安正想开口,汤新便打断,“我们三个都认识你们俩。”
于曼努力挤出一个笑,“我叫于曼,二十一,在校大学生。”她补充,“其实我和林檎都叫他小皇帝。”
林檎点头,“因为他的嘉庆就是嘉庆皇帝的那两个字,一模一样。”
汤新拖长了音,“啊——原来是这样。那我也叫你小皇帝吧,拉近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叫外号。”
傅里安见他们寒暄基本结束,又问,“那你们采访对象定好了吗?”
林檎举手,“刚刚我找好了第一个,就是这家烧烤店的老板,蔡英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