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将苏州老城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权志龙很早就醒了,酒店房间的静谧让他有些不适。那种巡演结束后如影随形的虚无感,在异乡的清晨显得尤为清晰。
他没有惊动助理,独自洗漱,换上一身在附近小店买的寻常棉麻衣衫——素色上衣,宽松的长裤,一双柔软的布鞋。他刻意摘下了那些标志性的饰品,只戴了一顶黑色棒球帽和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将那张备受追捧的脸庞尽可能遮掩起来。今天,他不想做G-Dragon,只想做一个无人认识的、普通的旅人。
他漫无目的地走入酒店后巷,很快便迷失在苏州纵横交错的河道与巷弄之中。这里不同于首尔规整的街道,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看似雷同,却内藏玄机,如同一个温柔的迷宫。他凭着感觉往前走,耳边是软糯的苏州方言,鼻尖萦绕着早点摊的香气和河水的微腥。
起初,他享受着这种迷失的感觉,一种从既定轨道脱缰而出的自由。但当时近正午,阳光变得灼热,他发现自己第三次经过同一座石桥时,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浮上心头。他试图打开手机地图,信号却在这片古老的水巷间变得飘忽不定。汗水浸湿了帽檐,他靠在一堵爬满薜荔的院墙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即使逃离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依然会在现实的迷宫中感到困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富有韵律的声音,穿透了市井的嘈杂,钻入他的耳膜。
“唧……唧……唧……”
那声音很轻,像春蚕食叶,又像某种古老的机杼声,稳定而绵长,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与他脑海中想象的、某种传统织造技艺的声音隐隐契合。
是缂丝吗?他精神一振,所有的烦躁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牵引力取代。他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来自旁边一条更窄的、几乎被绿荫完全覆盖的弄堂深处。
没有犹豫,他循声而入。弄堂幽深,两侧是高高的封火墙,青苔湿润,挡住了灼人的日光。那“唧唧”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指引路径的梵音。弄堂尽头,是一扇极为古旧、毫不起眼的木门,门环上系着一小块原木牌,上面刻着两个清秀的字:「清音」。
就是这里了。昨天他按图索骥未能找到,今日迷路却误打误撞而来。一种奇妙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他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行走和期待而略显急促的心跳,然后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叮铃——”
门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個小巧精致的天井,一池睡莲静卧水中,几尾锦鲤悠然游弋。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更深处,工作室的核心区域,一个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一架古老的木质缂丝机前。
她身着月白色素绉缎旗袍,身形纤细挺拔,如一支素净的玉簪。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动作从容而专注,手臂带动梭子在无数彩色丝线间流畅穿梭,发出那吸引他前来的、规律的“唧唧”声。
权志龙怔在原地,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言语。他的目光越过女子的肩头,被她正在织造的作品深深吸引——深蓝的底料上,银白、浅紫与靛青的丝线正交织出一片浩瀚的星云,漩涡状蔓延,仿佛承载着整个宇宙的奥秘。一种古老技艺与现代宇宙观的碰撞,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激荡出无声的惊雷。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脚下踩到了一片微湿的落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沈清音闻声,手中的梭子微微一顿,然后缓缓停了下来。她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权志龙看清了她的脸。眉目如江南山水般清远疏淡,肤色白皙,唇色很淡,整张脸上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秋日的湖水,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通透与淡然。她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好奇,只是平静地等待着,像一株静立的莲。
他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才想起自己此刻的“伪装”。他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用生涩的中文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迷路了。”
这是一个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解释,却是此刻最真实的原因。
沈清音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从他普通的衣着,到他那略显不安的神情。她的视线没有在他脸上过多流连,似乎并未认出他,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是谁。
“听到声音,”他指了指她身后的缂丝机,试图让解释更完整些,“就……跟着声音过来了。”
沈清音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落回那幅《宇宙经纬图》上,然后又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因为他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而流露出丝毫厌烦或热情。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向天井旁一张摆放着茶具的小几。她用热水烫洗着白瓷茶杯,动作优雅而沉静,如同她织布时一般,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坐。”她指了指树荫下的一张藤椅,声音清冷,如同山间泉水。
权志龙依言坐下,看着她将一盏澄澈碧绿的茶汤推到他面前。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碧螺春。”她淡淡地说。
“谢谢。”他双手接过那只小小的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不懂茶,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的招待,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他小口啜饮着,清冽微甘的茶汤滑过喉咙。他趁此机会,偷偷打量这个空间和她。工作室整洁得近乎禅意,各式各样的丝线分门别类,整齐悬挂,如同彩色的瀑布。墙上挂着几幅完成的缂丝作品,有传统的花鸟,也有更为抽象的构图,在柔光下泛着丝质独有的、温润内敛的光芒。
而她,已回到缂丝机前,并未立刻继续工作,只是目光落在某一处,仿佛在审视刚才的进度,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这一刻,她与这间工作室,与那些沉默的丝线和古老的织机,完美地融为一体,构成一幅超越时空的画面。
“这个,”他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指向那幅星云图,“很美。”
沈清音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依旧平淡:“很多人来看,说美。”她的语气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事实,“然后,离开。”
权志龙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背后极淡的疏离。对于她和她的技艺而言,短暂的赞美和好奇的目光,或许早已是常态,却也仅仅是常态。
他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宇宙,忽然问道:“它有自己的名字吗?”
沈清音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抬眼看了他一下,才回答:“《宇宙经纬图》。”
“宇宙经纬……”他低声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经纬是……?”
“经线固定,是骨架,是规则。”她的解释简洁明了,如同在陈述一个公理,“纬线变化,是血肉,是自由。”
她拿起一枚梭子,在密集的经线间灵巧地穿梭了一下,演示道:“通经断纬。以自由的纬,在规则的经里,创造无限。”
权志龙怔住了。这简单的几句话,像一道光,骤然照亮了他心中某个混沌的角落。规则与自由,束缚与创造——这何尝不是他十几年来在音乐、时尚乃至生活中一直探索和挣扎的核心命题?他一直在规则的框架内寻求极致的自由表达,而眼前这种古老的技艺,竟以一种如此直观而深刻的方式,诠释着同样的哲学。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的手在丝线间舞动,将那深蓝的“宇宙”一点点织就得更加丰盈、深邃。
阳光慢慢移动,树影偏移。一杯茶早已凉透,但他浑然不觉。这一次的“误入”,没有预期的尴尬,反而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修行。那“唧唧”的织机声,如同一曲安魂乐章,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焦躁与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音再次停下工作,开始整理丝线,似乎准备休息。
权志龙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他站起身,将茶杯放回小几,郑重地朝她微微躬身。
“谢谢你的茶,”他说,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她和那幅缂丝,“还有,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个。”
沈清音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到冰凉的门环时,犹豫了一瞬,回头问道:“我……明天还能来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沈清音正背对着他,整理着架上的丝线。听到他的问话,她的动作有瞬间几不可察的停滞,但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权志龙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一丝失落悄然浮上心头时,一个极轻的、仿佛随风吹来的声音飘入耳中:
“随你。”
权志龙的脚步顿住,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心间。他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重新融入苏州迷宫般的小巷。
身后那扇木门轻轻合上,将那片静谧的天地与织机的韵律关在了里面。但他知道,那“唧唧”声,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这一次,他不再感到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