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拙政园的喧嚣洗刷得干干净净。
权志龙站在“远香堂”的廊下,看着雨水从飞檐翘角上滴落,串成晶莹的水帘,落入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叶田田,被雨水洗得碧绿透亮,水珠在上面滚来滚去,像顽皮的精灵。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荷香和木头被浸润后的沉静气味。
他刻意避开了团队,只告诉助理一个大致方向,便独自一人融入了这片江南最大的古典园林。没有保镖,没有粉丝,没有镜头,他甚至换上了一身在当地小店买的普通棉麻衣衫,宽大舒适,让他得以暂时隐匿形迹,像一个最普通的、略带孤僻的游客。
那幅浩瀚的《宇宙经纬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没有急着前往,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情绪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去真正走进那个世界。他需要先让自己沉淀下来,去理解孕育了那种技艺和那种气质的土壤。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堂名“远香”,取自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他默默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掠过池中初绽的荷花,再看向远处被雨雾笼罩的亭台楼阁。这里的“远”,不仅是空间上的距离,更是一种意境上的悠远。与他所熟悉的、追求即时冲击和强烈感官刺激的舞台美学截然不同。
他沿着曲折的水廊慢慢走着,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回响。廊壁上的漏窗形态各异,将园中的景色切割成一幅幅流动的图画,步移景异,仿佛永远也看不完。这种含蓄的、需要观者主动参与和想象的审美趣味,让他感到新奇。
在一个名为“与谁同坐轩”的扇形小亭前,他停住了脚步。亭名取自苏轼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他走进亭中,临水而坐。亭子极小,仅能容纳两三人,却因扇形的结构,视野极为开阔,可将荷池和对岸的山石林木尽收眼底。
“与谁同坐?”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在他的世界里,他永远被无数人包围着,粉丝、队友、工作人员、合作者……他的名字总是与一连串的头衔和数字联系在一起。G-Dragon与VIP(粉丝名)同坐,与BIGBANG同坐,与潮流同坐。
可曾有片刻,他只是权志龙,与明月、清风同坐?
答案是否定的。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如何与自己独处。
雨丝斜斜地飘进亭内,带来丝丝凉意。他伸出手,接住几滴冰凉的雨水,看着它们在掌心汇聚,再顺着指缝滑落。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伴随着这雨声、荷香和空旷的亭台,缓缓包裹了他。没有日程,没有表演,没有需要维持的形象。他只是坐在这里,呼吸,存在。
他拿出那个旧素描本和铅笔。笔尖在纸面上游走,生涩起初,但很快就变得流畅。他画下眼前的景致——错落的飞檐,摇曳的荷影,雨水在池面漾开的圈圈涟漪。没有色彩,只有线条和明暗。他画得很快,几乎是凭着本能,捕捉那种瞬间的意境,而非精确的形貌。
一幅画完,他翻过一页,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另一幅图景——一个坐在缂丝机后的侧影,纤细的手指,专注的低眉,还有她身后那片由丝线织就的、深蓝的宇宙。
他停下笔,看着纸上的轮廓,有些出神。
离开“与谁同坐轩”,他信步走向园中更为僻静的西部区域。路过“留听阁”,名字取自李商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此时并非秋季,也无枯荷,但雨打残荷的意境,却与此刻他心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隐隐契合。那些舞台上绚烂的过往,是否也如这夏日盛荷,终将凋零?而他能留下的,又是什么?
路径越来越幽深,游客也愈发稀少。他沿着一条狭窄的复廊前行,一侧是白墙,墙上同样是造型各异的漏窗,借来另一侧的竹石小景;另一侧则是开阔的水面,与中部的荷池相连,视野却更为疏朗。
在一处名为“塔影亭”的地方,他再次驻足。亭子位于水湾深处,对面是一座微缩的假山,山上建有一亭,亭影倒映水中,故名“塔影”。这里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雨声、风声,以及不知藏在何处的鸟鸣。
他靠在亭柱上,闭上眼,深深地呼吸。
这里的一切——山石、水流、植物、建筑——都不是自然的原生状态,而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但这种“人工”,追求的却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每一块石头的位置,每一处水流的转向,每一株花木的栽种,都蕴含着深刻的哲学和美学思考。它们不是为了炫耀人力,而是为了模拟自然,进而与自然对话,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和谐。
这与他所从事的流行文化,似乎走向了两个极端。流行追求的是极致的“人工”,是超越日常的奇观,是不断制造新的潮流和话题。而这里,追求的却是将“人工”隐去,回归到一种看似平淡,实则意蕴无穷的“自然”。
哪一种更接近艺术的本质?或者说,艺术是否本就该有多元的面向?
他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这片园林正在以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洗涤着他被过度刺激的感官,安抚着他焦躁不安的灵魂。那种巨大的虚无感,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可以暂时栖息的角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蒙蒙的雾气。天光透过云层,变得柔和而迷离。水面上倒映着天光云影,塔影亭的影子在水中微微晃动,如梦似幻。
他重新翻开素描本,继续画着。不再是具体的景物,而是一些流动的线条,交织的色块(虽然只是黑白灰),试图捕捉那种空间感、那种光影交错、那种虚实相生的意境。这些草图潦草、即兴,甚至有些抽象,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是他久违的、纯粹出于自我表达的创作。
当他终于感到一丝疲惫,收起画笔时,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园内响起了提醒闭园的广播声。
他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外走去。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天光,周围的亭台楼阁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静谧幽深。经过“三十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时,他只是在门口驻足片刻,没有进去。有些美,不需要尽收眼底,留一点想象的空间,反而更有余味。
走出拙政园的大门,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仿佛从一个梦境回到了现实。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包围,但他发现,自己的内心不再像之前那样烦躁抗拒。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粉墙黛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