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为云外秋雁行（GD） 第29章 茶与谢意

意外发生的次日，玻璃穹顶工作室经过连夜检修和清理，已恢复了秩序，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团队成员们默契地不再提起昨日的惊险，但投向权志龙和沈清音的目光中，多少带上了一些心照不宣的探究与了然。

沈清音来得比平日更早。她换上了一件靛青色缂丝长裙，领口袖边绣着细密的缠枝纹，比往常的素净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她仔细检查了那幅侥幸无恙的“光之星云”缂丝，确认毫发无损后，便走到工作室一角那个她惯用的、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小茶席前。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用工作室的普通茶具，而是从自己带来的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套极为考究的朱泥小壶和白瓷品茗杯。茶叶也不是寻常的碧螺春，而是一小罐用蜡封存的、品质极佳的陈年普洱。她烧水，温具，置茶，冲泡……每一个动作都比平时更加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当马修和部分团队成员陆续抵达时，茶香已然袅袅弥漫开来，那醇厚沉静的香气，奇异地安抚了空间里最后一丝不安的余韵。

权志龙走进工作室时，脚步略有迟疑。他今日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训练服，神情间带着一丝宿醉般的疲惫，不知是因为昨日的惊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一眼就看到了茶席前那道沉静的身影，以及她面前那套显然非同寻常的茶具。

沈清音也看到了他。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将刚刚出汤的、橙红透亮的茶汤，斟满了两只白瓷品茗杯。然后，她端起其中一杯，站起身，朝着他的方向，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但邀请的意味不言而喻。

权志龙怔了一下，随即迈步走了过去。周围的团队成员都识趣地没有上前打扰，各自开始了手头的工作，只是眼角的余光，都不约而同地关注着这不同寻常的一幕。

他在茶席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缕袅袅升腾的热气，和那张古朴的茶盘。

沈清音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澄澈的茶汤在白瓷杯中微微荡漾，映出他有些复杂的眼神。

“权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份沉静的力度，“昨日，多谢你。”

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夸张的言辞，只是最直接的感谢，却因为她此刻郑重的姿态和这杯精心冲泡的茶，而显得分量千钧。

权志龙看着眼前这杯茶，又抬眸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没有了昨日的慌乱与无措，恢复了惯有的清冽，但那清冽之下，似乎多了一些他读不懂的、更深层的东西。

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用谢，任何人看到那种情况，都会那么做。”

他的语气试图轻描淡写，但微微紧绷的下颌线，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或许。”沈清音轻轻呷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语气平淡，“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在那瞬间做出反应，并且……承受可能的风险。”

她指的是他冲过来时，也可能被飞溅的碎片伤到。

权志龙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当然知道那瞬间的危险性，那完全是身体快于大脑的本能反应。此刻被她如此平静地指出来，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里面藏着答案。

“这茶，”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将茶杯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沉稳的香气，然后浅尝一口，任由那醇厚顺滑的茶汤包裹味蕾，“很特别。”

“陈年普洱，”沈清音解释道，“性温，安神。适合压惊。”

权志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压惊……她连这个都考虑到了。这份细腻的体贴，与她平日里清冷疏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同时也更加……无所适从。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探究。“沈老师似乎……与在苏州时，有些不同了。”

沈清音执壶为他续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流畅。“人总会变。权先生不也一样？”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你的音乐里，少了一些挣扎，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

她竟然听出来了。权志龙心中一震。他最新的编曲，确实融入了更多在苏州体会到的“静心”哲学，试图在喧嚣的电子音浪中，寻找一种内在的秩序与平衡。这细微的变化，连他团队里最资深的制作人都未曾明确指出的，却被她一语道破。

这种被深刻理解的感觉，比任何赞美都更让他动容。

“看来，‘艺术交流’确实有益。”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自嘲又有些释然的微笑，终于不再刻意回避那个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词汇。

沈清音的唇角也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嗯。”

两人之间那层因为昨日意外和刻意保持距离而产生的薄冰，在这简单的对话和氤氲的茶香中，悄然融化了几分。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尴尬，也不是公事公办的疏离，而是某种……更接近于在苏州时的那种、基于相互理解和艺术共鸣的微妙默契，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别样的、难以定义的情愫。

他们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品着茶。工作室里，其他人工作的声音、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这一刻，仿佛只剩下这方小小的茶席，和席间这对各自领域里的王者，用沉默和一杯茶，完成了一场远比语言更深刻的交流与致谢。

当一杯茶尽，沈清音收起茶具，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权志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那块蓝色的练习布，”他说，“我把它……装裱起来，挂在录音室了。”

沈清音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只有她微微僵直的脊背，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许久，她才轻声回应，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叹息：

“……嗯。”

她没有回头，重新坐回缂丝机前，拿起了梭子。

权志龙也站起身，走向他的“数字实验室”。经过她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停留，但目光却在她专注的侧影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一秒。

“唧唧……唧唧……”

织机声再次响起，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电子音效交织在一起。

道谢已经完成，用他们之间独有的、无需多言的方式。但某些东西，如同这陈年普洱的余韵，在唇齿间、在心田间，久久萦绕，挥之不去。那不仅仅是一句“谢谢”，更像是一个新的开端，在巴黎的晨光与茶香中，悄然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