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老旧的绿皮列车,裴攻止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沿途的风景还算不错。
他记得明诚说过,真正的旅途就是坐在慢慢的列车上观赏沿路的风景。能看见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变化,能看到一种民俗与另一种民俗的融合,也能看到不同区域建筑的迥异。
他坐过最长的一次火车就是从上市到北j,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没有心思欣赏风景。
那班列车开了几天,他们在中途对接中南省的一支部队,整趟列车都是军人。
然而,比起那些装备齐全的军人,裴攻止所在的那支倒小队更像是真正去旅行的。他们穿着随意,模样略显懒散,那是他少数不着厚重装备的时间。
那趟列车上,他们向那支对接的军队传教了战斗中的其他关键技巧以及对恐怖分子的了解和战斗部署。
那场反恐战他和他的队长是总部署指挥官。
那是他入‘龙焱’的第三年,已经一跃直上,被队长看中,担任数次任务,因表现出色,身居副队之位。
车窗外的山川树林一一越过,看着青色的木林流水,依窗而坐的裴攻止又想起了那名黝黑精瘦的队长,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多年的战斗经验,最终为保护队友、营救人质,死在了越南毒犯的手里。
那些年没日没夜,高强度的训练甚至让他希望一天生出三十六个小时,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更努力的训练!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臂膀会长出这样坚实的肌肉,硬邦邦的腹肌就像铜墙铁壁,毫不夸张的说,任何寻常人的腿脚踢打在上面,他都毫无感觉。
他睡过的最长一觉就是从加拿大回来的那天,在飞机上。
他还记得那次跨国联合救援,那次不仅仅是执行营救任务,更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愤怒。
因为他们所对抗的不是毒贩、不是军火走私犯等等,而是一个以贩**迫妇女儿童犯罪的产业链!
那些人跨度各个国家,最大窝点就在加的一个省。
他们营救了上千名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妇女及儿童。
救援行动从加到美,最后甚至涉及南美部分地区,救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他们的线人一点点渗透,确定买卖双方身份,然后逐一击破,再到最后的大爆发联合追击。
一个月里他救过的孩子数不胜数,孩子们都有受到不同的伤害,女人们亦像行尸走肉或木偶,似乎完全丧失了身为人的意志。
这个世界有多少的恶意,当你愿意站在自律的世界里看时,那会一片祥和;当你不小心跑到圈外观摩,你就会发现,‘人’不过只是一种动物的称呼,就像猩猩或猴子。
兽性会因为规则而受到约束,却总有个例,也绝非唯一。
他还记得自己在一个山洞中和一个身有重伤的男孩共度了几日。
那时候裴攻止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与追捕,休息的时间只有小部分辗转乘车的时段,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二十个钟头。
他太疲惫了,但成功脱险后,他将那个孩子交给接手的医护人员,随后再一次投入了新一轮的解救行动。
那天也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而后在返程的飞机上他睡了一大觉,整个机舱都歪倒着疲惫的战士,各国的都有。
那几架飞机在机场停留了许久,直到我国的最后一名战士醒来,飞机才逐一离开。
他还记得自己的每一次行动,都是那样的神圣,他就像是磨难者的曙光,却始终救不了当年的小芽。
裴攻止坐在窗边,闭上了眼。
此时此刻的他仍不自知,在那次横扫美洲的救援行动中,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那天,从山洞中带出的孩子就是方旗扬!
— — —
“叮咚”。
一条短消息将他的思绪拉回,他从衣兜摸出了老旧的电话。
或许从他选择方丛适的身份开始,就注定与姓方的有了层斩不断的关联。
他不过是用对方的身份证买了张车票,便同时有人赠送了祝福短信:上车了吧?前路任重道远,万事小心,一路顺风!另外,你的礼物已经洗白白在车站等你了。
这个青荣武说起话来还真是有趣。
看来谭平山已经等在安康北的火车站了,想必一下车就能碰头。
裴攻止心里有好多话想问问那个人,这会儿在车上一一捋顺,以免见面不知从何说起。
“那个……您好?”
他正欣赏着沿途的风景,戴着帽子,像是在睡觉,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想要看清迷途。
“您好?”
裴攻止认真地想着事情,完全忽略了外界的一切。
“人家小姑娘跟你说话呢!”
忽然,对座的女人用红艳艳的高跟鞋踢了他一脚,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一上来就看你怪怪的嘞,捂得这么严实,犯罪了嘛?”
说话的女人一脸浓妆艳抹,穿着黑色的蕾丝裙、薄风衣,黑色的丝袜配红色的高跟鞋,有些俗艳。
大红唇并不性感,反而显得几分刁钻。
见裴攻止还没反应,女人自言自语又道:“我看你们男人都是脑子不正常!”
或许是害怕裴攻止和那个女人吵起来,方才与他说话的女孩倒先道起欠来:“不好意思,惹得你们不高兴了。”
“没得关系!你有么子事啊姑娘?”女人眯着一双眼,大卷发黑漆漆的散在身前,红艳的指甲很是夺目,一双手说话的功夫还不忘在手机上不停的滑动。
女孩则非常礼貌:“我初次在外旅行,只是想跟这位大哥换个位置,想坐在窗边看看风景,仅此而已。不好意思。”
“诶呦!那怎么不跟大姐说?大姐让给你就系啦。”说着女人已经起身,女孩想要推脱,却被对方硬生生推坐在裴攻止的对面。
女人一转身,一屁股坐在了裴攻止身旁,也不知是女人屁股大还是故意挤他,总之对方坐过来后裴攻止便觉得如同坐牢,难以活动。
女人还带着几分不满,在一旁喋喋不休:“现在的人嘞就是不通情达理,人家姑娘头一次旅行想看看风景都不肯让。不行的很嘞小伙子!娶亲了没有?”
女人扛扛裴攻止的肩头,他一言不发地向着里面再次挪动。
对面的女孩赶忙说着:“没有没有!是我冒失了,那个……你们吃些东西吧?特别是大姐,谢谢您啊。”
“不客气嘞。”
女孩说着从包裹里拿出些吃的,一边往桌上放一边介绍:“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你们尝尝,不是你们国内有的。”
“呦喂,听姑娘这话你不是国内人啦?”女人毫不客气地翻看着零食,挑选了一包拆开来,一边递给女孩。
对方摆摆手拒绝后她倒是没忘了裴攻止,好像跟谁都很熟儿似的。
“大哥,不好意思,我真没有别的意思。”
她向着他递来了一瓶水。裴攻止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去接。
倒是女人不客气地接过手扭开,一边说着:“他不喝我喝,吃这些干得很,我的茶还没冷嘞。”
“嗯,我还有果汁您要吗?”
“不要了不要了!那都是你们小闺女爱喝的,我上年纪的都喜欢白水饮茶。”
“大姐分明很年轻嘛,也就三十出头?”
“呦,不管你真心假意的,这话姐姐爱听,不瞒你说,老姐姐我今年四十七了!”
“是吗?那您保养的可真好,皮肤白。”
“涂了粉的。”
“眉毛画得显年轻!”
“跟你们小姑娘学的,这是我纹的眉,看得出来不?”
“跟真的一样。”
裴攻止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他从来不觉得女人是这样唠叨的生物。
听着耳边的聒噪,他忽然想起了方旗扬的好处。
那孩子,安静。
虽然不爱搭理自己,可是性子沉些,裴攻止生来不喜欢太活泼的人。
“大哥?您没生气吧?真是不好意思了。”女孩想要看清他的样子,奈何裴攻止始终不抬头。
旁边的女人推推他的肩,以嘲笑般的口吻说笑:“你这样要么是个妻管严,要么是个单身狗!”
“大姐还知道单身狗?”
“我知道的多着嘞,我还知道,他这种闷葫芦撩不到妹!可越是这样的人越坏!坏起来叫人害怕,冷不丁地咬你一口,就是个赖狗!”
“哼哼。”女孩忍不住一笑,可能又觉得嘲笑别人不太好,赶忙又解释一番:“我不是笑您啊大哥,实在是大姐说话太有趣了。”
有趣吗?
裴攻止心中却莫名一颤,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最深处,有一个女人,曾辱骂他们是粗鄙的低贱人,那女人就连骂人都那么动听。
闷葫芦、赖狗。
前面是辱骂父亲的,后面是对他的昵称。
一个高层次的人放入下九流的社会,时间久了,人就会变。
高雅的人听底层的人骂脏话会觉得好笑,没什么恶意,就像别人跟她说了一个低俗的笑话,比那些高级的话别样,就觉得对方是有趣。
殊不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就是赖狗、混蛋。
— — —
“姑娘哪里人呀?”
“马来。”
“呦,那是个混血啦?可是……我看你怎么不像?平头整脸的,不凸不凹的,跟咱们没什么两样嘛!”女人说话总是带着很浓的乡音,像川音,混着上市的话。
女孩礼貌地笑着,回答她:“我出生就在马来西亚,但爸爸妈妈都是国人。”
“太复杂了!一家人都移民了?现在移民贵不贵呀?”
“这方面我不太清楚,不好意思了大姐。”
“没关系,我也就是旅途闷得慌,找些话说!我这辈子也攒不齐出国的钱。”
“您也是旅行的?要去哪里呀?”
“我不是旅行,出门办点事。你呢老弟?”
裴攻止实在烦了,便起身准备离开,他宁可在走道里站一会儿,可女孩却非常抱歉地跟着起了身,连连道歉:“大哥对不起啊,没想到搞得您这么不开心,实在抱歉!”
“别管他,这种人脑子瓦特了。”女人拦住了女孩,任裴攻止拎着背包走过。
不知道如果那女人知道他包里背着一把真枪会是什么表情。
“等等!”女孩忽然看见了什么,赶忙起身,从女人身边拿过一样掉落在座椅上的东西追了过去。
她的指尖白皙无比,金粉色的指甲就像芭比娃娃,仿佛触摸到裴攻止粗糙的外衣也会被磨破。
“您的表。”
裴攻止没想理会,但女孩用了些力道抓住了他的包带,再次诚恳道:“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那个大姐说话这样不饶人,我知道对于陌生人来讲,您已经是好脾气的了。”
“不干你事。”裴攻止顿了顿,拉回自己的包抬步前行,女孩却跟在他身后继续:“这是你的表吧?劳力士?很昂贵的。”
“不是。”
“喂……”见再也拦不住对方,女孩也放弃了努力,握着那块金表站在车道中发呆。
粉色的裙摆飘荡着,白色的帆布鞋是青春年华的必备品,男人黑色的背影多多少少在她心底留下了些印记。
她也不会知晓,仅仅是一块表,会在未来,葬送了自己的一切。
而裴攻止呢,就那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车门旁,这一站就是几十分钟。
绿皮车的缺点,慢!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来一支烟,打发时间,可又觉得那东西没什么实质意义。
裴攻止已很久不碰那东西了,既然决定不碰就不该再拿起。
就像决定了的事,要报的仇,一个也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