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凌泓沥说的“蠹鱼会”似乎格外关注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墨书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却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她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反复回想师傅生前的研究笔记,试图从中找到与那份加密清单的关联,却总是隔着一层迷雾。
周砚白来看她时,她隐去了与凌泓沥接触的细节,只含糊地提起想从师傅的旧识入手,看看能否找到关于“九州鼎”的新线索。
“师傅的旧识……”周砚白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孙老,孙铭之教授,你还记得吗?退休多年,但学识渊博,交友广阔,以前和师傅常一起探讨金石之学。他或许知道些学界不为人知的旧事。只是他近年深居简出,不太见外客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巧了,明晚在丽思卡尔顿有个私人艺术沙龙,主办方与我相熟,孙老据说也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你若想去,我帮你弄张邀请函?”
他的提议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张墨书几乎没有犹豫。“我去。”她需要任何可能的机会,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周砚白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欣慰地笑了笑:“好,我来安排。”他站起身,打量了她一下,语气自然体贴,“这种场合,衣着上也不能太随意。我认识一位不错的设计师,明天下午让他送几套合适的过来给你挑选。”
他的安排周到得无可挑剔,仿佛一位细心呵护的兄长。张墨书心中感激,并未多想,点头应下。
次日下午,设计师果然带着几套礼服上门。周砚白甚至亲自过来,温和地给出建议。最终选定的一条烟灰色的丝绒长裙,剪裁优雅,质感高级,尺寸完美贴合,仿佛为她量身定制。
“很好。”周砚白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目光带着欣赏,却又像在审视一件经过自己手打磨完美的作品,“灰色很衬你,沉静,不张扬,正合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肩头的丝绒面料,动作自然,却让张墨书下意识地微微僵了一下。
此刻,站在丽思卡尔顿宴会厅璀璨的水晶吊灯下,丝绒长裙包裹着她,温暖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束缚。她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在衣香鬓影的人群中搜寻着孙老的身影。这身由周砚白挑选的战袍,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装扮后放入特定场景的人偶。
空气里混合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味。现场演奏的弦乐四重奏悠扬悦耳,宾客们低声谈笑,举止优雅。这里的一切都曾是她熟悉的圈子,如今却感觉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每个擦肩而过的眼神都仿佛带着无声的审视。
她看到了孙老。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坐在不远处的休息区,与几人交谈。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找准时机上前。
一个身影,如同精准计算的阴影,毫无征兆地挡在了她的去路前。
熟悉的带着冷冽松木气息的古龙水味道,先于视觉闯入了她的感知。
张墨书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陆北琛。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暗纹西装,身姿挺拔如松,站在流光溢彩的灯下,俊朗得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如同大理石材质的雕塑。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骨的疏离和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的烟灰色长裙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令人不悦的赝品。
周围似乎安静了一瞬,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真巧。”陆北琛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扫描仪,从头到脚地审视着她,“这身衣服倒是不像你的品味。看来找到了新的……赞助人?”
“赞助人”三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致命的侮辱意味。
张墨书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周砚□□心挑选的这条裙子,此刻竟成了陆北琛攻击她的武器。
他微微倾身,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却又足以让邻近几人捕捉到的音量,冰冷地吐出话语:
“看来监狱生活,并没让你学会安分守己。这种场合,什么时候允许刑满释放人员随意进入了?难道没人告诉你,你的出现,你呼吸的空气,都是对这里艺术气息的一种玷污吗?”
“玷污”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变得明显起来。那些目光从好奇变成了惊讶,继而转为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轻蔑。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承受着无声的凌迟。身上这件精致的丝绒长裙,此刻仿佛变成了囚服的另一种形式,紧紧包裹着她,让她无处遁形。
屈辱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上头顶,烧得她耳根嗡鸣。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酸胀难忍。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即将夺眶而出的热意逼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尊严。
她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却遥远如冰山的脸,曾经缱绻的眉眼,此刻只剩下刻骨的寒冷。
她没有哭,也没有反驳。任何言语在这种公开的彻底的羞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是抬起下巴,用同样冰冷的仿佛凝结着寒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痛楚,有愤怒,更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
然后,她猛地转身,将手中那杯香槟随手放在经过侍者的托盘上,挺直脊背,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和低语声中,快步朝着宴会厅的出口走去。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仓促。
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陆北琛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副冷漠倨傲的姿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
然而,在他身侧,那只自然垂落的手,却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瞬间紧握成拳。用力之猛,使得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与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形成了极致而诡异的反差。
这细微的变动稍纵即逝,淹没在重新响起的音乐和逐渐恢复的谈笑中。快步离去的张墨书,自然无从察觉。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冰冷和钝痛。陆北琛的话语像复读机一样在脑海中回放,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身上这件周砚白挑选的裙子,此刻也仿佛沾满了羞辱的尘埃,让她只想尽快脱掉。
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寓楼下,电梯镜面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泛红的眼圈,以及那身看似优雅却让她倍感束缚的烟灰色长裙。她疲惫地闭上眼,只想尽快躲回那个暂时的避风港,撕掉这身伪装,舔舐伤口。
然而,就在她公寓的门前,安静地放置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硬纸板箱。没有任何快递标签,没有寄件人信息,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包裹。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颤抖着手,输入密码,将箱子搬进屋内。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借着客厅的光线,仔细打量这个箱子。很普通,封口处只用透明的胶带随意粘着。
她蹲下身,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力撕开了胶带。
箱子里面的东西,让她的血液瞬间彻底冰凉。
是她留在陆北琛别墅里的所有私人物品,像被一场无情风暴席卷后,仓促又彻底地清理了出来。
几件她常穿的衣物,被随意地折叠着,压出了褶皱;几本她喜欢的有些还夹着便签的书籍;甚至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一盒她没用完的有着淡淡栀子花香的熏香蜡烛……
然而,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箱子最上方,那两个她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的物件上。
第一个,是一方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端砚。那是他们刚确认关系不久后,她第一次陪他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晚宴,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察觉到了,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别怕,你就当台下都是等着被你修复的文物,安静,且有迹可循。”第二天,他送了她这方砚台,墨色深沉,砚堂微凹,仿佛已被细心滋养过。他说:“墨书,你的名字里有墨,我的名字里有北(北斗,指引方向)。以后,你研墨,我掌灯,我们慢慢走。”那时,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将她溺毙。这方砚台,一直放在他书房里她常坐的位置旁边。
第二个,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片已经干枯色泽却依旧金黄的银杏叶。那是他们热恋时,有一次在他别墅的露台上,深秋的风吹过,银杏叶如金雨般落下。她孩子气地跑去接,他笑着看她,在她接到一片完美的扇形叶子时,大步走过去,将她连人带叶子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抓住了,就是你的了。”她后来将这片叶子做成了书签,小心地塑封好,一直夹在她放在他床头的那本《诗经》里。扉页上,她曾用钢笔细细写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些承载着他们最初最热烈爱意证明的信物,这些她以为会被他珍藏哪怕分手也会妥善安置的记忆坐标,如今却和那些日常杂物一样,被随意地甚至可说是粗暴地丢弃在这个冰冷的纸箱里。
所有属于她的痕迹,连同那些她视若珍宝的过去,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打包送回。
连带着那些曾经的誓言拥抱的温度眼底的星光,一同被否定,被丢弃。
这种彻底的无声的清算,比沙龙上那些伤人的言语,那封绝情信,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和心死。它否定的不仅仅是现在的她,更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她一直坚信存在过的全部过去。
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板,目光空洞地看着那箱熟悉的旧物,尤其是那方砚台和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个被遗弃的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她死去的爱情和信任。身上那件昂贵的丝绒长裙,摩擦着地面,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沙龙上的羞辱是公开的利刃,割得她体无完肤;而这箱退回的旧物,尤其是这两件定情信物的出现,则是悄无声息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她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于过去真实性的希冀。
冷。
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的,无法驱散的冰冷,将她紧紧包裹。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颤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张墨云:【冰封的银杏】
沙龙的水晶灯下,
他一句“玷污”,将我钉在耻辱柱上。
周砚白挑选的丝绒战袍,瞬间长满尖刺。
而那个纸箱才是致命一击——
端砚蒙尘,银杏叶枯黄如尸斑。
原来他连我们的过去,都要清理得如此彻底。
这比恨更冷,是连根拔起的死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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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羞辱·旧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