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我撤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多……”
“沈恪。”谢如珪打断他,“我脾气太好了是不是?”
那边立刻噤声。
谢如珪很少和人说重话,他的出身、他的涵养、他所受到的教育都不允许他面红耳赤地和人争吵。哪怕是18年Lvjiji在美国上市后,遭到国外传统长视频网站的抱团排挤,想做空它。
谢如珪也能和人坐下来,喝着茶,笑着把生意谈了。
沈恪也是。从前谢如珪最欣赏他身上文人的气度,沈恪身上有种出身寒门但不卑不亢的自尊,他们在某些地方非常相似。怎么为一点事情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了?
太难看了。
——同样的话谢如珪没有说第二遍。他大概是轻轻哼了一声,足够叫人明白他的意思。
沈恪的喘气更加粗重,强压着愤怒不敢发作。
“好了,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再也不见。”
说完,谢如珪抬手挂了电话。
车内暖气开得足,容易乏,谢如珪闭着眼睛揉太阳穴,总觉得昨晚惊醒后的那种疲惫感卷土重来。
“笃笃——”
谢如珪猛地睁开眼睛。
言真提着礼盒站在外面,示意他车门锁了。谢如珪反应过来后,赶紧解锁。
言真这才绕到另一边,从副驾驶进来。
“刚刚在想事情,没注意,车门自动落锁了。”他解释道。
“嗯。”言真嗯了一声,探身把礼盒放到后座,“谢老师,咱们得赶紧开出去。刚刚保安过来赶人,还是店员帮着拦了一下。”
谢如珪打方向盘。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反应有点迟钝是因为车内太暖和了的原因,就把车窗露了条缝,问言真这样冷不冷?
言真说不冷,谢如珪在开车,保持清醒的状态更重要。
他把羽绒服的领子拉到顶,半张脸埋进去,露出又黑又亮的眼睛弯弯地笑着。言真是上平下圆的内双,睫毛浓密而下垂,皮肤白净,脸上一颗痣也没有。
这样的长相,谢如珪除了清纯、青春,再找不到别的更贴切的形容词了。哪怕再过十年看起来还是像学生吧?
“说点什么。”谢如珪说,“冬天开车好乏呀。”
“好呀。”言真想了想说,“我想想……给你分享一首我最近学到的诗吧。”
——那么你在哪里?
——还有谁在?
——说了什么?
——为什么整个的爱意突然降临在我身上?
——而我却觉得你很遥远,并且充满悲伤?[1]
“什么?”谢如珪一下没反应过来,又或者说还没准备好被分享诗歌。言真都念完,停顿了好几秒了,他才意识到那是一首诗,“你刚刚……等等,我有点语无伦次。这是一首诗?”
“嗯。”言真肯定地点点头,“这是一首诗,叫《我们甚至失去了这个黄昏》,诗人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巴勃罗·聂鲁达。谢老师,真的有这首诗。我只念了其中一段。”
言真就是故意的。
少年看了眼中控,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哼。
“这也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谢如珪还是不信,“这也太直白了吧。你跟我说说,这首诗表达的是什么?”
言真:“唔,听起来直白是因为原文是西班牙语。这是我选修课学到的,学的英文版,我自己翻成中文。可能是翻译水平的问题吧。”
“这是一首地下恋情中,对不可言说的关系的猜疑感和距离感的痛诉。”言真又用英文把这首诗完整地背了一遍,“……以上。诗的名字暗指了这段关系无法见光。”
“你英语挺好的。”谢如珪真诚道,“朗诵得非常有感情,弥补了口音上的不足。我说真的。我要起鸡皮疙瘩了。”
岂止,简直头皮发麻。
言真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哀怨的,谢如珪觉得他要是去当话剧演员也能有出息。
“哈哈。”言真笑了笑,“是嘛。”
谢如珪:“嗯……挺有意思的一首诗。”
既然聊到英语,谢如珪顺便问了问言真四六级准备得怎么样。言真说他一直在做题。
谢如珪想起来他要考研,还提了嘴,空的时候,可以陪他做口语练习。
汤泉就在京郊,没一会儿就开到了。
·
他们居然是最早到的。
汤泉就建在康熙行宫旁边,不过并非中式园景,而是日式风格。是谢如珪的大姐谢梦娆订的。
她订了这家店风景、设施最好的一个小四合院,小四合院一共有四个房间,一个客厅,是内外双汤的。内外双汤的意思就是除了小四合院的公共庭院里有一个大的温泉,每个房间的后院里分别还有一个小的。
一房一汤保证**,毕竟有三对夫妻。
“三对夫妻?”
“对。我弟弟的爱人这次也来了。”谢如珪说,“晚上你和我一个房间没问题吧?正好有一间标间。”
谢如珪自然得好像他没有接连两次撞破言真口口,还听见言真大大方方承认一样。都压抑成什么样了谢老师。言真想。
“没问题。”言真提议,“狗狗……黑大帅,是叫这个名字吧?它晚上和我们一起睡吧。”
谢如珪眼睛一亮:“你提醒我了。”
两人先到标间把东西放下。小汤山温泉属于天然温泉,谢家大姐订的这家地理位置好,不用锅炉房偷偷烧热水也能二十四小时保持四十多度。
雾气蒸腾,像回到了秋天一样。他们俩都把外套脱了,只穿一件毛衣。
“晚上要是下雪的话就漂亮了。”谢如珪说。
言真点点头:“我会期待的。”
院外响起汽车声,两人慢悠悠地出去,谢父谢母、谢梦娆一家和谢如璋一家都到了。
大家简单打过招呼,言真一眼看见被一个漂亮男人牵着的黑色萨摩耶。漂亮男人是谢如璋的伴侣徐微,很爱笑,看着很亲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言真和他是第一次见。
“你要牵一会儿吗?”徐微主动说,“它很乖的。”
“好。”言真从他手上接过牵引绳。
谢父下车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一下车就让谢如珪和他进去,他有话要问谢如珪。谢如珪跟着走了。
大姐谢梦娆性格开朗,见状,忙打圆场,让言真跟他们玩,他们在外面院子里嗑嗑瓜子聊聊天。
言真应下,猜到恐怕谢父要和谢如珪谈的事不太愉快,大家主动避着,更不能让他一个小辈听见。对此言真有一点想法,不过现下,最要紧的是黑大帅。
作为一只罕见的黑色萨摩耶,黑大帅黑得不太彻底,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它的毛发灰扑扑的,还带了点儿蓝,和英短蓝猫一个色儿。
看着……也确实是老年痴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聪明。
“它多大了?”言真问。
“十二岁了。”说话的是谢如璋,“是你谢老师从山区支教回来养的。必须强调一下,虽然是他花钱买的,但是大多数时候是我在遛狗。”
“所以黑大帅现在只认得你。”姐夫梁正谦悻悻道,“刚刚还冲我叫呢。笨。”
谢梦娆怼他:“黑大帅没痴呆的时候也不喜欢你。”
“它是老年痴呆不是痴呆,这两个有本质的区别。阿尔茨海默知道吗?它不笨。”谢如璋横眉冷对道。
徐微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帮着说话:“黑大帅确实不笨,它聪明着呢,快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牵着狗的言真已经落到了最后面。大家都走到中庭了,他还站在门口。
黑色的萨摩耶像一座山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他,也不叫,也不吐舌头,浑浊的狗狗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就不走。
无论是言真轻轻扯牵引绳,还是好说歹说哄它,黑大帅就不走。
最后言真没办法了,只好蹲下来抱它。
被人抱着走,萨摩耶终于耶了,裂开嘴筒子笑,还伸出舌头舔言真的脸。
谢如璋一脸“这傻狗没眼看”的表情,其他人则哄堂大笑。
托黑大帅的福,言真很快就和谢家人搞好了关系。
·
回标间洗把脸的工夫,言真把谢如珪买的礼盒也拿出来了。
许是为了应景,谢如珪让助理订的日式点心礼盒,一共三层,有一层是特意交代了店员用狗狗可食的奶油做的大福。
徐微掰开大福喂黑大帅,一边和言真搭话:“我那有滚筒,一会儿拿给你粘粘毛。”又道,“黑色萨摩耶的毛质好像和普通萨摩耶不太一样,黑大帅其实不怎么掉毛。”
“好,谢谢。确实不怎么掉毛,比起普通的狗狗来说好多了。”他顿了顿,“有点像……”
“有点像老棉袄,破旧毡毛但保暖。你想说这个对吧?”徐微小声说道,“我也觉得,但是不能让他们兄弟俩听到了。”
言真先是先是一愣,然后跟着他笑。莫名的,他在徐微身上感受到一种同类人的感觉。
“老棉袄。”他揉了揉黑大帅硕大的狗头。
黑大帅吃饱喝足后,自己跑到温泉台阶上趴着不动了,谢家人天南海北地聊天,大概是为了照顾言真和徐微,聊得都是些有趣的话题。
没一会儿,谢如璋回来了,说他去私汤的厨房看了,觉得菜色一般。徐微打开手机试了试说可以点到盒马,和谢母商量着,买了点菜,晚上叫私汤的厨师做。
言真看着徐微自然地和每一个家庭成员互动,肃然起敬。他要学的还很多。
又过了一会儿,谢如珪和谢父谈完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
谢如珪脸上表情淡淡的,似乎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也不过来聊天,跑去和黑大帅玩儿。
还约言真出去散会儿步。
“肥狗,再不多走走要胖死了。”他强行把黑大帅弄走了。
言真赶紧跟上去。
小汤山叫山,实际上连丘都算不上,地面实际高度仅有二十米,各个温泉酒店交错坐落着。周围视线无遮挡,风景非常好。
走了一会儿,谢如珪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他抬起胳膊放松地抻了个懒腰,看起来没那么郁闷了。
“秋天来的话还会更美。”谢如珪说,“路上会有很多红叶。北京也就秋天还不错了。”
黑大帅是老年犬,走得慢,两人都没穿外套,不敢离温泉太远,实际上就是在周围走了走。
两人站在一棵迎客松旁边等黑大帅尿尿。黑大帅尿完,不挨着谢如珪,过来蹭言真的小腿。
“它什么意思?”言真问。
“跟你好,要你抱它的意思。”谢如珪笑着说,“叫你一起散步是因为我抱不动肥狗。”
言真:“……”
言真:“谢老师好坏。”
谢如珪哈哈大笑。
散步十分钟,回去半小时。黑大帅的养老生活安逸,本来就有点体重超标,它还屡次伸舌头要舔言真。言真为了躲它好几次差点摔倒,谢如珪就从后面扶着言真的背。
再回到小四合院的时候,言真汗都出来了。
谢如璋看到这一幕,评价道:“你没有担当,所以黑大帅才不认识你了。”
听得谢如珪勃然大怒,让他跟自己到一边说话。
“我们先进去,不管他们。”徐微拉着言真进去。
天色将晚,温泉冒出的白色水蒸气在幽蓝的夜幕下更加明显。小汤山作为北京人周末常去的度假胜地,环境不可谓不好。好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飞到庭院的石桌上啄食桌上的残渣。
“是你告的状吧。”谢如珪开门见山道,“爸爸知道我和沈恪离婚的事了。”
谢如璋没吭声。
“撤资也是你撤的吧?”谢如珪轻轻哼了一声,“那个蠢货……”
谢家主营房地产、旅游开发等项目,公司名字叫荣鼎集团,从谢如珪的爷爷那辈就起家了。
去年年初,同样是百大up主颁奖盛典前后,沈恪有次不经意地说,学校有几个出国交流、深造的名额,不过都给了理科方面有实验项目在手的老师,没他们马院的份。
谢如珪花钱向来大方,再说这又不是抢别人的名额,他花点钱添一个——他甚至能添好几个。没有人利益受损,为什么不做?
不过他用的是荣鼎的名义。
无它,Lvjiji作为一家娱乐性质的传媒公司,公益项目主要集中在影视、传媒学院。京大作为国内顶尖的综合性大学,要做公益不如让知名度更广,风口浪尖位置上的荣鼎来做。
沈恪达成目的,再没有别的表示,也不过问后续。他知道就没有谢如珪办不成的事。具体怎么办?他一个文人自然不能和商人同流合污了。
彼时谢如珪尚未看清这一点。又或者说,他当时并不在意。他给弟弟谢如璋打了个电话,荣鼎在谢父半退休后一直是他在管。
谢如璋那边应下,荣鼎给京大捐了两个新的物理实验室,出国深造的项目顺利推进。去年是一期,今年是二期。沈恪得到名额。
沈恪压根不知道,他走后门的事过了谢如璋的手,而谢父谢母随后也知道了。
这几天,谢如珪可以不去想他,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助理和律师团队代劳。撤资的事根本就不是他做的。甚至谢如珪都忘了,他给沈恪中年突然决定出国深造的梦想投资过了。
沈恪问出那句话,谢如珪就猜到了是谢如璋做的。
干脆认下。他没有必要和沈恪解释,更不想和这种浪费了自己青春的人继续联系。反正是他做的还是谢如璋做的没有多大区别。
既然谢如璋已经开始替他收拾沈恪了……谢如珪在车上,就做好了爸妈已经知道的准备。
谢母不一定知道,谢父可能会帮着再瞒一下。但谢父是一定要找他训话的了。谢如珪这才让言真找个话题聊聊,他好放松一下。
——结果言真念了首超级奇怪的诗。
具体的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怪不自在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告状精。”谢如珪冷声道,“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黑大帅今晚跟我睡。”
谢如璋笑了,给他哥敬了支烟。谢如珪很少吸烟,他当然会,男人年轻的时候总会试一试。
谢如珪试过了,不喜欢。但是弟弟讨好他,他就含一下,不过肺。
他接了这支烟,谢如璋就知道,他哥根本没和他计较。
“你带回家养一周都行,只要它愿意跟你走。”
烟吸完,事情说开,再吹冷风没意思,尤其是谢如珪根本没穿外套。两人回到客厅。
不见言真,徐微说,黑大帅打翻牛奶,言真带它进去擦毛了。
谢如珪点点头,去叫言真。
仿日式的建筑,竹制的推拉门重重叠叠的,谢如珪走进标间。言真带着黑大帅在浴室里,水声有点大,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谢如珪正要叫他,就听见少年轻声细语地教训:“……好了,别舔我了,保持边界感好吗?我不喜欢你这种脚趾缝里有狗屎的蠢狗。”
“我喜欢的是你妈妈。”
[1]这版是我翻的!夸我!以下附上更专业更信达雅的版本全文,侵权删
《我们甚至失去了这个黄昏》
巴勃罗·聂鲁达(智利)
译者:寒原
我们甚至失去了这个黄昏甜蜜的时光
今夜无人看见我们牵手成双
蓝色的夜晚降临在了世界上。
我从窗户里看到了远方
山峦上四处是黄昏盛宴的景象。
有时像枚硬币那样
一片阳光撒在我的手中闪耀发光。
我用紧握的灵魂记住了你的模样
是你熟悉我的那种哀伤。
那时,你在哪个地方?
和你在一起的人又是什么样?
有着什么样的言讲?
为什么我感到悲伤时,会感到你遥远在它乡?
所有的爱都会一下子涌上心房?
那本总是在黄昏时读的书掉落在了地上
像一只受伤的狗,我的斗篷滚落到我的脚旁。
你总是,总是在黄昏时离我去了远方
奔向那个方向,在那里黄昏抹去了雕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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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