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气仍旧灰蒙蒙的,上午的雨水化作了弥漫不散的潮气,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承影卫大将军府右侧院公廨内,因透窗而来的暗淡灰光,白日里也不得不点燃灯火驱散。
公廨内只有秦昭在,他歪在窗边的短榻上,一条长腿随意支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卷宗,眉头微蹙闭目沉思。
两人到了公廨后已快至晌午,李晏之本打算先安慰安慰伤心的小秦昭,与他用过饭后,再探讨“鬼船案”的案情。
不巧的是,承影卫大将军卢明派人来筵请新任右将军,说是众同僚要午膳时替他接风洗尘。
秦昭向来不爱这种场合,盖因承影卫不管在职时还是值守时,皆不得饮酒。每回这种场合众人都只能饮茶闲谈,他一个年仅十八的小影尉往往就是众人现成的调侃对象。
再说了,这可是大将军设宴,不比右卫的场合,他就是被李晏之带去也只能随侍左右,还不如留在公廨看看卷宗。
李晏之看他兴致缺缺,也不强求。便将卷宗拿给他,还留了两个小影卫供他差遣。
不知是因屋内炭火太暖和,还是前几日执行任务未能按时休息带来的疲惫,秦昭斜倚在短榻上一阵困意袭来渐渐进入了梦境。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九岁那年,也下着这般仿佛不会停歇的大雨,那天好像正是自己的生辰。
天空被烈火撕破,马蹄声、惨叫声、……他被爹娘塞进冰冷的地窖,在黑暗中听着外面亲人被屠戮的声音,闻着浓重的血腥味,吓得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可是地窖还是被发现了,刺目的火光中,他看到的是敌方的皮甲、狰狞的脸和滴血的刀。
惊恐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剑光如惊鸿,清冷、迅疾,那几个敌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已喉溅鲜血,倒地身亡。
剑的主人却是一位仅有十余岁少年,他将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抱出,用披风裹住他冰冷的、沾满血污的身体,带回了承影卫临时驻地。
玄衣少年并未将他直接扔给承影卫,而是做出了另一个安排。
将他带到了一名驻守边关的、面相憨厚老实的年轻校尉面前。
“这孩子的村里就剩他一个了。”他的声音冷峻,但面对自己时,会温和些许。
少年看向他“李校尉家风淳朴,妻儿皆在城中,你可愿随他去?虽无大富大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李校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善意,甚至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一刻,他动摇了,真的可能和以前一样吗?真的能一样吗?
可闭上眼睛,父母那绝望的眼神、村民凄厉的惨叫、敌人狰狞狂笑的面孔,还有那冲天的火光……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平安长大......”那枉死的爹娘,那被焚毁的村庄,那曾看到的隐秘真相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玄衣少年,那双尚且稚嫩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决绝。
他用力摇头,挣脱了李校尉善意伸过来的手,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
“不!我要报仇!”
他“噗通”一声跪在玄衣少年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如同抓住复仇的唯一希望,一字一句泣血吐出。
“宴大人!我想跟着您进承影卫,我年纪虽小,但请大人相信我的决心,我不怕苦,不怕死,我只要报仇。”
玄衣身影,正是少年时的李宴之,深深地看着他。凤目之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怜悯,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将带离这条血腥之路的惋惜。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地上的孩子几乎快要绝望了。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起来吧。”他说,“承影卫可不是慈幼院。既然你要报仇,那就先在训导司里活下来”
“谢大人成全,大人信我,我定能做到的。”他仰着头,眼神执拗如磐石。
那一刻,是他自己,甘愿踏入修罗场,选择了将灵魂浸染鲜血。
而李宴之,尊重了他的选择,也亲手带他踏了无间炼狱。
秦昭睁开眼时,只听到冷雨潺潺炭火荜拨,他猛然坐起,却见身上披了件玄色斗篷一如当年那件,意识一时陷入恍惚。
好似自己从未从那可怕的长梦中挣脱,鲜血还浸泡在自己的骨缝里。
此时李晏之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关切,“阿昭,是不是做噩梦了?”
这声音仿佛从回忆尽头传来,过去现在,在此刻交杂。
他望向李晏之,胸口滚烫中夹杂着一丝酸涩。他曾被给予过通往光明的另一条路,是自己亲手斩断,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黑暗。
而他,那个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人,在他选择的这条血腥之路上,为他点亮了微弱的、却永不熄灭的灯火。
李晏之看着秦昭怔愣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心疼,虽说这些年在边关陆陆续续的,也能收到些他的消息,但玄甲司的艰险,又怎是短短几页纸能够写尽。
他将万千言语,锁在了心口,只是担忧的看着秦昭慢慢缓过神。
才若无其事的指了指一旁,“看了一下午卷宗肚子该饿了吧。我遣人买了些糕点,你可要尝尝?”只见塌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只花梨木雕花提盒。
李晏之抬手取出一碗还热腾腾的杏仁酪和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是几块做工精致的栗子糕。
他将玉匙递到秦昭手里,温声轻哄,“尝尝?我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些。”秦昭没有拒绝,只是低着头坐到了塌旁,接过玉匙舀了一匙杏仁酪送入口中,味道还是之前那般香滑。
他没忍住扁了扁嘴,耷拉着眉梢,一边搅动碗里细白的酪羹一边嘟囔着“玉楼春的点心我出任务前才吃过,这些年总是有人送吃食到我官舍。不然,凭我一个小小影尉的微薄俸禄,可吃不起这些。”
李晏之看他这幅模样不禁心头一软,“我的错,那下次给你带别家的。”
接着又有些莞尔的挑眉一笑:“我记得,承影卫正五品的俸禄还算丰厚,玄甲司每次出任务还有不低的补贴,难不成未能如数发放?可要我去找户部替你们争辩争辩。”
秦昭一时大窘,赶紧出言阻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你安排的吧,每次我值宿前都有人送来。我自己又吃不完就都拎到了司里,队里的兄弟们脸都吃圆了几圈,以后可不要再送了。”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李晏之依旧温和而纵容的答应道:“好好,听你的,快吃吧,我是担心你值宿时饿肚子才让人备着的。”
没想到他听到这话却红了眼眶,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两人皆默然了半晌。
秦昭暗自收敛了心绪,先强装镇定的开口:“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你也说了我现在是正五品影尉,哪里饿的到我。”
“哦?那以前是谁和我抱怨过,承影卫值宿时的伙食有多难吃的?”李宴之避开了话题,只轻笑着调侃道。
听到李晏之说起从前的事,秦昭再忍不住眼泪,抬起头抹了把眼睛。那么多年积压在心却无人可诉的思念,在眼底涌动。
他固执的盯着李宴之的眼睛,声音哽咽:“你不要总是转移话题,最该说的你还没说。我根本联系不到你,边关半年前起了战事你还晚回来那么久。”
李晏之忍不住长叹一声,取出佩巾轻柔的拭去他脸庞的泪珠。
这些年在边关的种种,李宴之不便多言,很多事也不想他知道了徒增烦忧,只是大致解释了一些,:“这几年,我同肃王在定远候麾下效命,本来期满我便该回京任职。但战事一起魑魅魍魉也多了起来,为了保证粮草供应,我这剑都砍的快钝了。”
说罢煞有介事的解剑递到了秦昭手里。秦昭霎时止住了眼泪,握紧了剑鞘,泛红的眼里满是担心。
李宴之郑重的望着他的双眼,半带自嘲的笑道:“别人的财路断多了,自然招人嫉恨,那时贸然与你通信,我怕会对你不利。”
秦昭感到一阵无力的钝痛,不再追问什么,只是轻嗯了一声低下了头。
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笑:“秦影尉,这可是公廨,看来我新官上任便要凶名大作了,玄甲司来我这里都要哭着出去。”
秦昭情绪是渐渐稳定了,耳朵却红了起来,慌慌张张的辩解道“那还不是因为,我……我……”
一双手却抚了抚他的头,止住了他慌乱的话语,李宴之随即斟了杯冷茶倒在佩巾上递给了他,安慰说道“再用些糕点吧,时间还早你再歇息一会,我先去看看卷宗。”
秦昭用沾了冷茶的佩巾敷着眼睛,一边咬着栗子糕,边看向李晏之。只见他坐在主位,身姿端正,凝神翻阅着文书。
烛光勾勒着他如玉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周身散发着他一贯的冷肃。
那声低沉的“阿昭”,以及看向他时眼底的温和,此刻已寻不到半分痕迹,仿佛那只是秦昭因潮湿天气而生出的错觉。
“装什么冷面阎王”秦昭低声咕哝了一句,三两口吃完了糕点,坐到桌案一旁。
“卷宗你应该看过了”。”李晏之声音凝重,“三个月内,京畿运河上‘鬼船’现世了七次”他说罢将一份摘要推至桌案中央,“船只皆空置,船员踪迹全无。”
秦昭收敛起散漫,指尖在卷宗某处重重一点,接口道,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锐利:“看着像水匪劫掠弃船,或是遭了天灾。可次数太多,太巧,而且……”
他抬眼,目光撞上李宴之黑沉的眼眸,“这些船,最初都停过同一个地方——漕运司东郊早已废止的三号码头。”
李晏之微微颔首,对他的发现并无意外:“漕运司记录含糊,京兆府巡查无功而返。像是有人刻意抹去痕迹,再用些空船故布疑阵。”
“清理什么,需要这么装神弄鬼?”秦昭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凛冽的杀意。
李晏之并未在意,他思索片刻,容色沉静的下令:“这正是需要查清的。今夜,你带一队玄甲卫去三号码头,查查这些‘鬼魅’究竟是什么底细。”
说完他凤目微抬,压迫而威严的看向秦昭,“记住,今夜先探查尽量不要打草惊蛇。但具体行动视情况而定,是否出手你自行判断。”
“属下遵命”秦昭躬身应下。
看来自己今晚要好好谋划一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