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泰二十一年,春。
虽将至谷雨,天都城依旧沉浸在寒风之中。
殿外春寒犹重,暖亭内的地龙温温的烘着,甚至有些燥热。
元泰帝李景修捏着白子,久久未落,目光注视着亭外一株将开未开的姚黄牡丹。
“漠北风沙大,抒年信上说过,冬天时手上长了许多裂口。”李景修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飘忽,“寄来的驼绒毯子,倒是厚实。”
承影卫上将军裴淮序眼皮都未抬,只盯着棋盘,指尖黑子如墨,“她那个性子,在哪里待都亏待不了自己,与其担心她不如赶紧落子。”
李景修依言落子,棋局才走十余手,他却忽然伸手要去拿回刚才那步:“等等,这步不算,朕看错了。”
这是他第三次伸手要去捞那颗刚落下不久的白子了,裴淮序终于忍不住,用指间的黑子“啪”地一声敲在他手背上。
“哎哟!”李景修吃痛缩手,吹胡子瞪眼,“子淮!你又打朕!”
裴淮序慢条斯理地将那颗引发争议的白子捡起来,放回皇帝面前的棋罐里,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臣打的是那只不守棋品的手。”
皇帝揉着发红的手背,气笑道:“好你个裴淮序!一次悔棋的机会都不给?朕可是你师兄!”
“棋盘面前,只有棋手。”裴淮序眼皮都不抬,径自落下一子,堵死了皇帝一条大龙的最后生机
“落子无悔。”
“你这人……”皇帝脸色悻悻的道,“二十年了,一次都不肯让。”
“棋盘上让了,朝堂上、江湖中,谁让?”裴淮序无奈的笑道,“悔棋的毛病,你从小就有。”
这话大不敬,皇帝却浑不在意,反而笑了:“是,师父总骂我心思活络,不如你专注。”
他目光扫过裴淮序鬓角几丝不显眼的白霜,“子淮,我们都老了。连老三……都能独当一面了。”
话题转得突兀,亭内暖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远处隐约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更显得此处寂静。
裴淮序执子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向李景修。这位天下之主,他的师兄,眉宇间积压着化不开的疲惫,那不仅仅是操劳国事所致。
“阿宴那里,我没多问。”
“我将承影剑交托与他之后,他昨日便去赴任了。急的很,也不知在挂念谁。”裴淮序放下棋子,从容答道。“不过他暂时不想高调行事,只暂领了右将军一职。”
“少跟朕来这套官面文章,”皇帝笑骂道“他那点道行,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这老狐狸?老三那可是你的徒弟。”
裴淮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接话。
李景修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自己倒先乐了,拿起旁边温着的酒壶,给裴淮序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这也是抒年送来的,肯定也你送了不少吧。”
他捻着杯子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说是在天山脚下尝了种葡萄酿的酒,比宫里的贡酒烈,还骂朕当年总偷换她壶里的醉春风,兑上清水。”他顿了顿,“她说,如今才知真酒的滋味。”
裴淮序指尖的棋子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师父还在,他们三个还是师兄妹,在一起习武练剑,偷闲喝酒。小师妹酒量最浅,每每被他们作弄,气得脸颊绯红,满院子追打他们。
“陛下如今富有四海,还惦记那点掺水的酒作甚。”裴淮序声音平稳,落下一子,“该你了。”
李景修落下白棋,抿了一口酒,看向裴淮序目光幽深的说道“子淮,虽说落子无悔,可朕心里总有疑虑。老二政务上也游刃有余,但只是看似仁厚,实则没有容人之量,哪怕以后继位,承影卫我也不放心落在他手上。”
裴淮序执杯的手稳如磐石,啜饮一口:“晋王殿下为人克己复礼,杀伐果断之中又不乏有仁德之心,且剑术通神,他执掌承影剑最合适。”
“至于赵王”看了看皇帝那故作轻松的脸,裴淮序漫不经心评价“一个天子,一个隐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陛下,您说是不是?”
李景修毫不意外他的讥讽,好像没听到般目光放空,像是穿透了亭柱,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自顾自说道“最近,我总想起,我们三人当年。”
“当年的我们,那么的肆意畅快。那些豪言壮语与真心都被我辜负了,小师妹失去了最重要的自由,而你,也握着承影剑替我杀了半辈子。”
裴淮序再绷不住表情,被他这半日的酸话激的龇牙咧嘴,把酒杯重重的顿在桌上“我看你是越来越会顾影自怜了。”
他两手一抱,翻着白眼说道:“我愿意接手承影卫可不止因为你,先帝对我也有知遇之恩,再说了不能是我自己有雄心壮志吗?更别说小师妹了,她现在背着‘惊鸿’当她的女剑仙去了,不知道过得多肆意快活。”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收敛了情绪似笑非笑的又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我这不也被你的‘忠臣良将’们,‘夜天子’‘立皇帝’的叫着嘛,多威风啊!”
“难道不是‘夜壶’‘狗腿子’?”李景修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模样有些无语。
裴淮序一下子攥紧了酒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说着忽然抬手护住棋盘,盯着李景修蠢蠢欲动的手“说好听的我也不会让棋。”
“唉,你说你下棋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和林文铮对弈,气死那个老头。”李景修扔回棋子,仰面叹道。
“哟,林令公那可是士林领袖,看不上我这个‘狗腿子’”
“哎呀你这,敏感了,敏感了不是”
“李景修!”
看着裴淮序一向古井无波的脸被气的七窍生烟,李景修靠在椅子上笑的喘不过气,忍着笑指向棋盘。
“直呼天子名讳,裴上将军不要命了,也罢,你让我一子,我就原谅你。”
裴淮序无奈摆了摆手:“你这张破嘴,和年轻时候一样讨嫌。”
“朕现在也一把年纪了,要面子的。师弟你可不能再拎着剑追杀我两条街了。”李景修满脸笑意的斜倚着桌案回怼。
裴淮序想起当年的情景也不禁摇头笑出了声“好了,好了,我认输。下不过就唇枪舌剑,我看陛下你才是‘剑道宗师’”
“不行,认输的不算,朕要凭实力胜过你,这次朕执黑子”
裴淮序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入座。
他执起白棋沉吟半晌,还是沉声道,“陛下,阿宴是恪守原则之人,就怕有人逼‘隐龙’入世,要掀了这棋盘。”
“阿宴他……”李景修闭上眼睛一声长叹道“他从小便在承影卫的修罗场里历练,但隐龙尚幼,他的剑还只是王道之剑。不过这承影与含光本就是孪生,未来犹未可知。”说罢起身执起黑子,落向棋盘。
皇帝先手将黑子落在了天元位。
悠悠轻叹,“你替我稳住棋盘就好,至于谁黑谁白,且再等等”
裴淮序不再言语,只专心落子。
棋子敲击声清脆悦耳,棋盘上黑白交缠,难分难解而又泾渭分明,不知这一局谁能落下最后一子。
而那盘关乎国本、关乎父子兄弟的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们,都已是局中人。
裴淮序陪同皇帝用了晚膳才离开宫城,此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接过下属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皇城外行去。
暮色如墨,浸染皇城。
裴淮序想起那天,他带着李晟安,登上了皇城最高的门楼。
寒风猎猎作响,吹动了裴淮序斑白的两鬓,也吹动了李晟安玄色的衣袍。脚下万家灯火初燃,与天际疏星遥相呼应。
“师父带我来此,不只是为了看风景吧。”李晟安望着那片温暖的光海,轻声问道。
裴淮序只是解下承影剑,双手捧剑,单膝拜下,“请晋王殿下接剑。”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师徒,这不是简单的职位交接,而是要接过皇权之中最隐秘、最沉重的阴影。
李晟安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并没有伸手。
“师父”他开口,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黑夜将至,长夜未明。持承影剑者当‘遇道引信’,只是……”他回首看向裴淮序,话语中有不可动摇的坚定。
“这一剑,我还不能挥出。”
裴淮序的抬首看向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徒弟,声音沉稳如磐石:“阿宴,有些黑暗,必须有人踏入,这万家灯火才能永驻。从今日起,你便该是这持剑入影之人。”
李晟安怅然长叹,还是接过了长剑。承影以有影无形著称,剑身很轻,可此刻却仿佛有无形的沉重压在他双手中。
李晟安欠身扶起了师父,看向承影卫上一任的执掌者,眼神深邃而危险,不再是刚才语气云淡风轻的小皇子。
“圣人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
“如今承影在我手,那国之屈与难也皆在我身”
李晟安声音被吹散在了凌冽寒风中,“裴上将军,这剑我现在就拿了,可就万事不由己了。您和父皇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裴淮序侧过头,扫过这片他守护了半生的山河,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格外锐利。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自己不该说,却还是说了出来。“我与你父皇相交莫逆,也是师兄弟。虽做了君臣,但也能彼此信任。而你们……是亲兄弟。”
李晟安执剑而立,想起此前查出的消息,大哥的副将中竟混入了不明眼线,不禁摇头轻笑。
裴淮序看着比三年前更冷肃的小徒弟,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晋王殿下,你需明白,执掌承影卫,意味着你将真正走入孤寂的深渊。许多事,殿下需以铁腕断之。”
“师父,人皆有私,我又怎能免俗?不过是尽力秉公执法罢了。想要玉宇澄清,自己就得先在泥里打滚,所幸,我身上的血也早擦已不干净了。”李晏之凤目低垂,喟然叹息。
裴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向远方的黑暗:“这就是你要走的路了。对兄弟仁慈,可能危及社稷;对兄弟狠厉,又会寒了人心。天家无私情,谁让你父皇是这世间最合格的皇帝呢”
李晟安走到了他的身旁,师徒二人并肩而立,俯瞰这万家灯火。
远处,一片乌云悄然汇聚,遮住了部分阳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