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夏天过去 第2章 潮雨

“少年潮湿校服里裹着一整夏天，掩着初秋探出头的清新桂香，闻过去却带着十几岁独有的淡疼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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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新阳市下了好几场暴雨，土腥气萦绕在鼻尖，裤脚被路过的车辆溅了些许泥点子。

江乙熙穿着洗干净的黑白色校服，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蛇皮袋子，书包安分背在肩上。

雨被风斜斜吹着，打到她的脸上，额前的碎发被沾湿了些，湿哒哒的贴在她的脸颊上。

她重复着动作，一次又一次耐心将发丝别在耳后。

“新生报到处这边走啊！”

挺着啤酒肚的保安大叔站在亭下，拿着喇叭挥手，示意家长学生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走。

本该是个欣然的日子，但因为下雨，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市重点实验中学，师资云集，每年清北录取人数都有百来人，每年和隔壁学校对打的项目早就成为了新阳人的饭后杂谈。

江乙熙看了一眼校外挂出的光荣榜，学生们考上的名校应有尽有，家长们替自己孩子背包提箱的也要伸长脖子看清学子们的面容分数。

末了，她回过头，吃力提着袋子进了校门。

分班名单贴在校内，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将行李放回宿舍，铺好床铺，不然到了晚上还要麻烦些。

下雨天，她一点也不喜欢。

学校占地面积大，她跟着指示牌踩着湿掉的帆布鞋，狼狈来到宿舍楼下时已经堆满了人。

家长们争先恐后地查看宿舍名单，江乙熙就只能站在最后面等着，时不时她也踮起脚尖偷看两眼。

她的宿舍在409，她要领着褥子凉席还有自己的行礼爬到四楼。

江乙熙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旁边的宿管阿姨看见她的架势，连忙询问：“诶，闺女，你家长呢？一个人吗？”

江乙熙有些惊讶，懵懵回过头盯着宿管阿姨看，不知作何回答，一秒，两秒，她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来，我送你上去吧。”宿管阿姨超她伸手，见她很久都没有动作，自顾自地提过她的行李箱。

“闺女很少有一个人来报道哦，真能干。”

江乙熙看着阿姨笑盈盈的样子，只是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想了很久，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道宿管阿姨听见没有。

宿舍的人差不多来齐了，只剩两个空位置，江乙熙正要将褥子放在空床板上，一个淡蓝色的书包就这么直直飞了过来。

“嗵！”的一声，把江乙熙怔住了。

一个短发女生弯着眼睛凑到她旁边说：“同学，我睡这的话，你不会介意吧，先到先得吧？”

江乙熙看了一眼剩下的两个床，一个是在门开口处的上铺，另一个就是这个对着阳台的下床。

短发女生明显就是后来，但她的东西先扔到这张床上，江乙熙淡淡笑了一下，表示正常的礼貌，点点头：“哦，好。”

江乙熙偷偷看了一眼其他同学家长忙前忙后叮嘱自己孩子事情，又将各自的生活用品打理好，铺床，整理蚊帐之类的，心里不免有些落寞。

但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收拾好东西之后，家长又叮嘱大家在宿舍要好好相处，大家都是好孩子这样的话后便离去了。

刚才那个短发女孩提议：“要不我们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同宿舍的其他女生连忙应下：“好啊好啊！”

“诶！你呢？你去不去？”短发女孩发问，突然又想起什么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余季。”

余季笑着很讨喜的样子，江乙熙还没反应过来刚才的问题是在问她。

余季又继续问：“诶，你要去吗？”

“我？”江乙熙脸颊微红，声音有些胆怯，“好。”

食堂一眼看过去倒是没什么花样，中午吃完饭，江乙熙又跟着同寝室的人在学校里逛了一圈。

按照学校安排，报道之后是新生开学典礼。

实验一向时间安排紧凑，这才第一天，明天就正式上课。

新生聚集在大礼堂，学校领导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底下的学生也都昏昏欲睡。

大家兴致不高，但至少没风吹日晒雨淋的，又不上课，自然要比平时高兴点。

“下面有请高一新生代表发言！”校领导主持着环节。

听到这句话，台下掌声沸腾。

毕竟全市第一，再怎么样大家都是一睹芳容，谁都想蹭蹭这第一的气运。

全市第一的分数和名字，大部分人都有所耳闻，包括江乙熙。

她曾经还认认真真分析过他的成绩。

数学物理满分，其余也就扣了几分。

他是同学口中不折不扣的大魔王，简直是魔鬼。

“哇，这就是第一？！好帅！”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程今郁。”

吵闹声不断，校领导怒斥大家安静下来。

江乙熙没有说话，默默看着台上的第一名，羡慕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程今郁没什么表情，只是脱稿演讲，眼睛扫视着台下的同学。

他生的白，五官浓烈，眉骨高挺眼皮淡薄，手臂线条明显，台上的灯光照耀在他身上，给他四周勾了层边。

似乎能看到少年劲瘦的腰身。

举手投足都能看出他的随意，毫不怯场，这样的人大概经常受人夸赞吧。

江乙熙想着，目光悄然和他相对的那一刻，她瞳孔放大，快速垂下头，没再去看。

男生的声线和煦，没什么感情的背稿子，新生关于高中的第一幅画面，是宁静沉稳，又压抑着的。

十五六岁，在实验看来就应该是只知道读书的乖学生。

但事实又并非这样，从礼堂出来，大家都议论纷纷，包括同寝室的人。

嘴里不停念叨着的“程今郁”三个字。

江乙熙就安安静静跟在室友后面，也不爱说话。

一直到晚自习进教室，她都还没找到机会说自己的名字。

好像她这样，是在准许她们这样叫她。

怕生少语，好像成为了她的代名词，这样在别人眼里却是没礼貌装高冷。

因而初中讨厌她的人都不是少数。

很难吗？介绍自己一下要死吗？

江乙熙无声垂眸，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似乎高中和以前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也许，她一辈子都这样了。

大家都比较自来熟，和新同学聊起天来也是手到擒来，江乙熙却不知道说什么，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桂花树。

快要开花了。

“同学这有人吗？”

“没。”

前排的人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但她却能感觉到周围人有一瞬间的失言，声音低下了几分。

不过她也没抬起头看，直到班主任走进门示意大家安静，她才重新抬起头。

班主任姓杨，四五十岁，女生，说话干练，行事作风守旧派的老教师。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呢叫杨朝，虽然大家可能都认识我了，但是我还是介绍一下，我是班主任兼你们的英语老师。”

杨朝放下粉笔：“虽然大家这才第一天，但是高考倒计时从现在开始，我有信心将我们班的学生送的更远。”

杨朝说话威严，没人敢在下边唉声叹气。

江乙熙也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杨朝说着就要先挑一个班长和课代表出来，她拿着名单，眯着眼睛上下扫视：“程今郁？那这两个职位就你来吧，第一名还是给大家做个榜样。”

无人应声。

“怎么了不愿意？”杨朝问。

江乙熙前排的男生举了手站起身：“老师，我觉得还是大家自愿吧？”

男生的声音有些耳熟，江乙熙寻声看去，她居然和程今郁是一个班？

她的眼神偷偷看着他，别人看过去还以为她不怀好意。

第一名的程今郁就坐在她左前方，靠过道的位置。

男生没有台上这么冷淡，带着第一名的拽里拽气，而是明朗笑着：“老师，不能因为我成绩好就偏袒我当班长吧？不然大家都会不服气的。”

杨朝用力敲着讲台：“什么叫偏袒？老师这是看中你的能力！”

程今郁点点头：“也好，要不这样吧老师，愿意做班长的就举手，如果没人愿意的话，我再接？”

程今郁的这一番话，不像是故意圈大家的好感，而是有内而外不经过大脑思考就说出的这样一番话。

加上长得好看成绩好，说话带笑。老师就算敲讲台警告一般说说他，也不会真和他计较。

最终，晚自习都用来选班委，其他事情杨朝也交代了一些，领了军训服，明天军训注意事项之类的。

班长这个职位还是落到了程今郁头上，其他的班委也已经出来。

江乙熙还是那样，这种事情她一概不参与。

还剩半节晚自习，杨朝回办公室拿资料，叫他们安静自习。

但哪可能，新生开学第一天，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期待自己的高中。

希望高中能像电视剧小说那样，什么比赛社团之类的。

没一会教室里边嬉闹起来，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同寝室的人坐的离她远点，在倒数几排，但江乙熙注意到她们好像眼睛时不时在往这边瞟。

她只看了一眼，便又继续趴回桌子上。

后排女生的聊天声不断，但好像只围绕着两个话题。

“程今郁”和“第一名”。

话语声很小，江乙熙也不是故意要听，只是这些话还是会传进耳朵里。

坐她旁边的是个女生，跟她差不多，也不是特别喜欢说话。

程今郁跟她前桌聊起来没两分钟就熟络了后，很随意的转过头，问了她旁边人的名字，又聊了初中在哪读。

语毕，江乙熙感觉到自己的手肘被人轻轻戳了下：“我叫程今郁，或许你已经认识我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要自我介绍一下吗？”

程今郁说：“我们以后是同班同学，不用拘谨。”

他说话随性洒脱，自然得体。

只是和她普通的交流。

她很拘谨吗？江乙熙想。也许是吧，虽然她现在只是趴在桌子上，只不过这样跟别人比太突出，太格格不入了。

她坐直身子，看了他一眼，却不敢直视，眼神有些闪躲：“你好，我叫江乙熙。”

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又不太妥当，接着又向前桌和同桌介绍自己：“你们好，我叫江乙熙。”

“乙烯?”程今郁问了一句。

江乙熙一下子就听出他指的是哪个，连忙摆手，脸颊微红：“那个……不是，是熙攘，热闹的那个熙。”

“这样啊，很好的字。”程今郁似懂非懂点头。

似乎是发现她的局促，程今郁也不好继续开启话题，只简单问了个名字，便回过身继续同别人说话去了。

江乙熙的脸瞬间涨红，烧起来似的

她真的挺无趣的，也挺打扰别人心情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对别人和对她不太一样。

还是希望以后所有人都不要找她说话了，她也不想变难堪。

她觉得脸红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为什么别人跟你只是说个话都脸红，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这样的话，她初中听过不下百遍。

她摇头否认，别人也不信。

只会传江乙熙又喜欢上谁谁谁了。

她只是觉得尴尬。

幸好她的手还是凉的，她能用手缓解一下红通的脸。

下课之后，教学楼出口处，老师叫住了江乙熙，说有件事情被她忘了，有一样家庭资料要拿去填，让江乙熙就在这里等着，她去拿来。

现在一整栋的人都下课了，她站在门口挡着也不太好，就撑着伞走到了一旁的黄桷树下。

下雨天，雨伞占了面积，摩肩接踵，人潮涌动，她挨着花圃瓷砖，尽量让自己不妨碍到别人。

她一直紧盯着出口处，生怕老师没看见她。

下一秒，不知道谁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重心不稳，她整个人朝前面踉跄一步。

她瞳孔骤缩，快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人拉住了她。

站稳之后，她连忙道谢，回头一看是一张熟悉的脸。

程今郁眉眼带笑，侧脸线条干净柔和，看她站好连忙放开了手：“不好意思啊同学，我看你快摔倒了，要小心。那个……我能和撑一把伞吗？我忘记带了。”

她点头，和他站近了些。

两个人的手肘时不时挨了一下，淋湿校服相互摩挲。

江乙熙没跟人走这么近过，不自觉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红了，她别过头不想让人看到。

有人打趣一般对程今郁说到：“你不是一直在蹭这同学的伞吗？还找什么借口?”

程今郁作势给他一拳，没说什么，却在偷偷观察旁边女生的表情神态。

但却只看到了一只红透了的耳朵……

程今郁不算心细的，但这女生长得实在太矮，让人感觉营养不良。

既然在他旁边，遇到困难，他还是要帮忙的。

“同学，你要等谁?要回宿舍吗？”程今郁问。

江乙熙垂眸，死盯着鞋尖：“哦，老师要给我资料，让我等她。”

“可是，这教学楼好像要清楼了，老师是不是走了?”

江乙熙抬眸看了一眼，好像是的，楼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那老师也走了吗。

是不是没看见她?或者觉得她已经走了，没有等老师。

那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很不乖，很不听话?以后会不会不愿意看我?

“同学，你要走吗？”程今郁问她。

最后看了一眼看上的铁门，江乙熙点点头：“我要走了。”

“同学我能跟你一起吗？我走读的，你们女生宿舍里校门口挺近的，要不然带带我呗?”程今郁还是笑着，和和气气的样子。

“好，走吧。”

一路上，程今郁倒是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躲在同一把雨伞下，江乙熙个子矮，为了照顾到同班同学的身高，她几乎抓着伞柄最底端，手也举的比平常不知高了多少。

“同学，要不我来吧。”

程今郁说话畅然，丝毫没有强遮在别人伞下的窘迫。

江乙熙愣愣点头，没说话，把伞递给了他。

她挺别扭的，第一次和别人走这么近，就算是女生也很少这样。毕竟她没什么朋友。

她对待不熟的人就这样，不习惯走得近，也不习惯肢体接触。

跟别人走在一起，仿佛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会走路，强撑着走路腿都在发抖。

鞋子碾过雨水，脚下的冰凉却不能缓解这一时刻带给她的紧绷。

江乙熙抬头，雨伞往她这边偏移，程今郁的半边肩膀暴露在外。

程今郁往她的方向走进了些，濡湿的校服相互摩擦，燥热。

雨是热的，风是轻的，道路上已经褪去嘈杂的人。这一切牵动着她不安又局促的心。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一直到宿舍门口，他急切说了声谢谢，便飞快跑出学校。

其实，江乙熙很想问他，要不要我把伞借给你，你明天再还我，反正我已经到宿舍了。不然你这样还要淋着雨回家，会感冒的。

但她还没机会开口，程今郁就匆匆跑掉了。

她没叫住他，只是迟迟没进宿舍楼。转过身，灯光昏暗，给他的身影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看着他留下的一瞬间的背影，就这么和夏天湖边的景象重合。

直到他消失在她眼前。

而这场大雨打在伞面，噼啪作响，让她有一瞬间，极为短暂的失神错愕。

……原来是他。

大雨汇聚成水流，穿过鞋周，冲过零星落叶，却冲不走这浓浓的了然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