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撑着下巴,看着他吃完一块松糕,才开口:“好了,现在我们来聊聊,你在走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来着?”
沈钰摸了摸鼻子,他一心虚,眼神就四处乱看,他哥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步步紧逼,“沈钰,看着我。”
他的声音并算不上太严厉,但对沈钰却十分受用,稍微一震慑,沈钰就老实了,微微低着头,向上抬起眼皮看着他。
一扫方才的春风和畅,冷冷地说:“我警告过你无数次了,不要锋芒毕露,太过张扬,要知道收敛和低调。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样的道理你应该知道的。江湖之大,步步谨慎都有可能遭人陷害,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别人的圈套陷阱里,像你这样的性格,如何在这世间生存!将来,连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沈舒确实动了气,他很少这般严厉地教训沈钰,在其他方面,他可以纵容沈钰目前的屡教不改,但这件事情非常严肃,关乎性命和立身之本,他绝不会有一点让步。
他一直教导沈钰应该圆滑一点,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过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但沈钰从来没改过,他并不想为了融入这个世间而改变自己,如果这个尘世接受不了他,那他就抛弃它,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气得沈舒几日没理他。
他们二人之前就因为这个问题吵过好多次了,沈钰也是预料到了这一点,知道今晚肯定少不了这个环节,所以试图用糖藕转移哥哥的注意力,效果是有的,微乎其微而已。
两人吵架,沈钰几乎就没赢过,给他哥气得够呛,然后二人冷战几天,最后还是自己去道歉。所以总结了以往吵架的经验,沈钰直接跳到最后一步,省去中间过程的弯路。
沈舒在一旁给沈钰摆事实讲道理,沈钰听着实在是一种折磨,“我知道我知道,哥……下次肯定不会了。”沈钰嘟嘟囔囔地说道,低着的头越来越低,眼睛实在不敢再去看他哥,只能盯着桌沿的花纹。
沈舒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的承诺还值钱吗?”
“……”
沈钰对此无可反驳,玩弄着自己的两个手指,一圈一圈地转着,看着好像非常委屈,其实就是装给他哥看的而已。
沈舒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用手指指了指他的额头,语气不温不火,已经没有方才那般严厉了,“不给你点教训你永远不会有长进,这两天再把礼法抄一遍。”
“还抄啊……我抄的都要背下来了。”
“都要背下来了还一点长进都没有!抄两遍!”
“哥!哥~”沈钰拉着沈舒的袖子,低声地叫着。
沈舒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没用!必须抄,抄不完不许出院门。”
——
惠风和畅,景色明朗,在经常下雨的苏陵,算得上是极好的天气了。看到太阳高照在天上,本是一件让人十分兴奋且心情舒畅的事情。
如果不需要抄礼法的话……
“言不过行,行不过道。”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
“古之为政,爱人为大。”
地上的纸铺了满地,以书案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开,沈钰百无聊赖地将头枕在一只胳膊上,一边张嘴嘟囔着,一边在纸上洋洋洒洒地抄写礼法,字写的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应该是拜他换了无数个方向所赐。
不知抄到了哪一句,终于耗尽了沈钰所有的耐心,把笔一扔,向后一仰躺在地上,将胳膊附在自己的双眼上,不想面对这一切,“哎呦我的天呐,怎么还有那么多……沈向晚,你好狠的心!”
“沈钰!沈钰!”一个做贼般低声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沈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起死回生一般,速度之快,掠起一阵风。他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赶忙跑去把窗户打开,阳光猛然一下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挡住,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谢闲像个行窃之人从草垛里探出头,灿烂地冲沈钰挥着手,随后想起了什么,收回手向旁边拍了拍,“行了行了出来吧,都已经进来了!”
旁边的草垛动了动,落下几片叶子,露出一个人,岑霁连忙摘掉身上的叶子和树枝,就看见沈钰提着衣摆冲他们跑来,边跑还边喊着:“啊!!!兄弟们!!!我想死你们了!”
沈钰展开自己的双臂,带着一阵暖风扑向他们二人。他们整整有一个月没见面,算得上是久别重逢了。沈钰挂在他们身上不愿松开,就着这个姿势滔滔不绝地冲他们诉说,“还是你们好,逃课都要来找我,我真的要憋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简直太惨了,在久安城天天被人欺负,遭人暗算,就连饭都没有苏陵的好吃,回来之后,我哥还骂我,让我抄礼法,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谢闲和岑霁很小就来了清风堂,在这里学知识,习剑术,几乎是从刚进入这里开始,他们就与沈钰打成了一片,这三个人简直是相见恨晚,要不是沈舒拦着,差点就要歃血为盟了。
岑霁是唯一一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他们毕竟是逃课,偷跑进来的,这光天化日之下,做人不能这么嚣张,于是他拍了拍沈钰的肩旁说:“沈钰……沈钰!先松开,我们进屋说。”
沈钰这才松开他们,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好,进屋说。”
岑霁看着他光着的脚,焦急又无奈地说道:“我的少爷诶,你怎么连鞋都没穿,你别动啊,我去屋里给你拿过来。”
沈钰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进屋里,然后转头对谢闲说:“他怎么比我哥还爱操心。”
“那你沈少爷倒是别总干那些让人操心的事啊。”
“你果然不爱我了,才一个月,我们的爱原来这么脆弱!”沈钰边哭诉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还知道用衣袖掩饰自己根本没流泪的脸。
岑霁拿着鞋回来,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不是,就这么一会儿,你们两个怎么了?”
谢闲就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出手打了他一下,“哎呀,行了行了,别装了”
他蹲下去,拍了拍沈钰的小腿,“沈大少爷,您高抬贵足,把鞋穿上,然后进屋再哭行吗?稍微尊重一下逃课这个行为,它也是有一定风险的!”
沈钰立刻收起了他的哭喊声,衔接得全是痕迹,谢闲握住他的脚踝,想帮他把鞋穿上,却看到一片还没消去的淤青。沈钰皮肤白,一留下点痕迹就非常明显,何况这么一大片,又青又紫的,看得人触目惊心,“你这怎么弄的?你哥打你了?不会吧,他从来没打过你啊!”
从眉眼间透露出来的担忧从来不是假的,他甚至都忘了站起来,自下而上地注视着沈钰,沈钰则一把将他拉起,“不是我哥打的,说来话长,走,进屋说,你们毕竟是逃课出来的。”
“……”谢闲的无语僵在脸上,你是才知道吗?转移话题稍微走心一点呢?
柔和的日光照进来,从榻上到地上,再从桌上到床上,没有一个地方逃脱得了沈钰的魔掌,翻开未读完的书散落在各个角落,地上甚至还残留着风干的墨迹,床上的褥子衣服堆在一起,简直不能让人理解这样的床上怎么能睡得着觉……发绳发带取代了桌案上的文房四宝,而本应该在桌案上的东西却不翼而飞,可能藏匿在某本书下,也有可能藏匿在哪个器物里,就不得而知了,甚至沈钰自己也是不知情的。
谢闲两手叉腰,兴奋地不得了,“哇!沈钰,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我赢了,到时候你请客喝酒啊!”
岑霁扶着额头,“我刚刚进屋就两眼一黑,沈钰,你让我输得太彻底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充分迷惑了沈钰,“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啊……”
谢闲赢了打赌,心情舒畅,大发慈悲地解释道:“曾几何时,这间屋子也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我与岑霁就猜,在你回来之后,这间屋子能维持那样多久,我赌两日,岑霁赌了七日,谁输了谁请喝酒,现在简直太明显了,毫无疑问,甚至都没有争议,我赢了!”
他傲慢地差点把鼻子翘到天上去,揽过沈钰,说道:“到时候你也一起,这全是是你的功劳!我们挑一个黄道吉日,背着堂主,偷偷溜出去,喝个痛快!然后岑霁付钱!”
沈钰挣脱开他,打算为自己申辩一下,“你们甚至都没猜个十天半个月的,我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岑霁:“不。”
谢闲:“没有可能。”
沈钰:“……”
果然爱是会消失的!沈钰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他们三人走进里屋,来到榻边,沈钰在榻上用棉垫堆起了一个靠背,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窝了上去。有些细节上,沈钰对自己还是相当好的,这个靠背完美地贴合了他后背的形状,他在这一窝能窝一天,如果闲得住的话。
这个榻不大,沈钰这里一般也不会招待什么人,所以他一个人完全够用,就没想着换个大的。
谢闲眼尖,立刻就看清楚了形势,资源有限,先到先得!他突然就从岑霁后方挤了过去,坐到了榻上剩下的位子上,随后眯着眼冲岑霁笑着,这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岑霁:“……”
岑霁永远比谢闲慢半拍,干什么都会迟钝一下,于是认命地从桌子旁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榻的对面,旁若无人地随意一坐,找了个合适舒服的姿势,准备听沈钰的长篇大论。
沈钰的手指一圈一圈卷着自己的头发,谢闲也没指望这个少爷能给自己倒杯茶,况且来到沈钰这里也不用跟他客气,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下去,发现这茶竟然是凉的……
“我靠,沈钰,你的口味真独特……”
“这冷的不挺好的,热的茶多苦啊,我才不喝呢,本少爷一点苦都不想吃。”
“好好好……”
“那有新的茶叶,你可以把这些倒了,再煮一壶。”
“不用,就这么喝吧,你在久安城都受什么委屈了!快讲讲,我们给你撑腰!”
“出去一趟,本来就想着去看看剑术的,哪想到久安城水这么深!你们知道嘛,我这次去先是遇上了隐曜宗,然后又是云林谷,这两拨人虽然立场不同,但我觉得都好不到哪里去。”
沈钰坐直了身子,放下了手中缠着的发丝,开始讲述经过他添油加醋,略微夸张的久安经历,讲隐曜宗的人有多阴险狡诈,讲云林谷的人有多能装,讲他新见到的剑术和新结识的朋友,酣畅淋漓地从白天讲到了黑夜。
岑霁冷静了一下,整理这些故事,总结道:“这就是你说的,被人欺负,遭人暗算?可我听着怎么像是你在欺负他们呢……”
沈钰反驳道:“他们如果不欺负我,我有什么道理去欺负他们!你是哪边的!”
谢闲表示认同,自以为暗自,实则明目张胆地当着岑霁的面与沈钰击掌。
岑霁:“……”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那你的伤是怎么弄的?”
谢闲转头又跟岑霁站在一头,连连点头,对沈钰说:“对对对!我刚还想问来着,让你给我打断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啊,误会,被一个冲动的小孩推了一下。”
谢闲:“什么小孩啊!推得没轻没重的呢!”
岑霁:“这得多冲动啊,你们互不相识就推你啊!”
“唉,唉!冷静,二位冷静一下,他是有苦衷的,再说我也没什么事……”
谢闲:“还没什么事?!沈钰,你自己看看,到现在还没褪下去呢!你到底有没有知觉?”
沈钰抬手用衣摆将露出一点的脚踝盖上,“我……其实还好。哎呀!这件事先放一放,我接着跟你们讲,我这次去久安城,还听说了件奇事……”
他停顿了一下,试图卖个关子:“这个云林谷,竟然以天资不足这样的理由,就把求学的子弟拒之门外,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简直闻所未闻!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若连自保之道都设门槛,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你们说,这事儿是不是荒唐至极?”
岑霁和谢闲面面相觑,暗自交流眼神,异口同声道:“是,你说得对!”即刻不着痕迹地换了另一个话题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