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盈盈,丹枫夹岸。苏陵远离喧嚣,街上的行人也没有久安城那样繁多,每个人都低声细语地交谈,像是怕惊动了平静的江水,震落树上摇摇欲坠的枫叶。
小桥倒影映在水中,随着波光盈盈闪动,曲折生姿。有些渔夫已经开始唱起收网归家的歌,划船时的橹声为他伴奏,愉悦祥和。浮光跃金的水面上缓缓驶来几艘乌篷船,在相距不远的几个码头处停下。
沈钰踏着石阶上的青苔和夕阳上了岸,走在曲径幽深的小巷中,这并不是他归家的方向。他要赶在夕阳彻底落下之前,赶到一家能救他命的铺子里……一路上步履匆忙,一刻都不敢停息,终于!在帘布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沈钰声嘶力竭地喊道:“老板!且慢!”
那铺子的老板被吓得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来买东西的,于是开口说道:“我们小店已经打烊了,这位客官明日赶早吧。”
这家糕铺开了十余年了,是苏陵远近闻名的招牌,多少人从清晨开始排队就为了吃那一口糖藕。每日开张时,定是香气四溢,除了当地的苏陵人,还招来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外地人,生意越做越红火,但店铺老板一直秉承着绝对不加一刻班的原则,并没有因为生意蒸蒸日上就延长售卖的时辰。苏陵的街里街坊没有不知道的,这铺子只要打烊了,那就是打烊了。
沈钰暗道这下惨了,但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他决定再挣扎一下!心中感叹,久安城真是一个能学到很多东西的好地方,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立刻换上欲哭却不落泪的一副表情,不能再假了,甚至都没有李清走心……抽泣着对老板说道:“老板,我知道,我理解,但是……但是……我家里有一个十分残暴的哥哥,他命我一定要买到您家的糖藕,如果买不到,他可能要打断我的腿,剁了我的手,也有可能会要了我的命。我…我害怕…老板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
沈钰有时候真的很庆幸自己竟然这么会胡说八道,同时还有点骄傲,自己竟然能编出这么离谱的故事!
这老板竟然真的听信了他的胡言乱语,差点老泪纵横,心疼这个可怜的娃子,于是重新系上收起来的围裳,边说道:“娃子,原来你这么可怜……你放心哦,交给我,我肯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打你的!我这就给你做去!”
沈钰听了这话,不加掩饰的兴奋道:“老板,您的大恩大德我定铭记于心!”
劫后余生的开心就不用演了,全是真情流露。
其实严格来说,沈钰并没有撒谎,如果他真的连糖藕都买不到的话,那今晚真的就很难过了,虽然不会血溅当场,但也绝对是对心灵强有力的摧残……
沈钰对迷茫的前路感到一阵胆寒,这时老板递来了刚出炉的糖藕,晶莹剔透的糖浆还没有凝固,正要浸透塞满整个藕片之间的糯米,香甜的气味闻着就让人身心愉悦,真是降火的绝佳糕点!
他拉起老板的手,真诚地感谢着,“感谢老板,救命之恩,他日如有机会,我定全力以报!”
老板摆摆手,“害!我最见不得欺凌弱小之人!定当有所作为,谈不上救命!小事小事。”
然后拉起沈钰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但娃子哟,如果他再打你,你就上报到官府上去,到时候大叔给你撑腰作证!不怕治不了他!”
沈钰硬着头皮点头,心里感叹,果然还是善良的人多啊……他付了钱,拿着糖藕离去。
老板收拾完,准备回家时,才看到沈钰刚才付的钱还没收起来,他走过去准备把它们整理到匣子里时发现,那是两份的钱。
——
沈钰越靠近清风堂,走得越慢,全然没了方才赶去铺子时的匆忙步伐。现在的他走一步要停三次,从夕阳余晖走到素月高悬,几里的路到现在还没走到头。
这一刻终究是会到的,不管沈钰走得多慢,他最终还是要面对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是的,他也会害怕,他的哥哥沈舒可能是沈钰在这世间为数不多会让他感到害怕的人了。沈舒对沈钰非常严厉,但很少对沈钰说重话,如果沈钰真的闯了什么祸,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解决问题,然后反过来安慰沈钰说,“没关系,哥在。”
沈钰害怕的就是他不知道沈舒会做什么,所以他一直以来,他走的都是讨好型路线,第一步就是先买点沈舒喜欢的东西贿赂一下,好展开他的计划,堵死沈舒的路线,让沈舒无路可走!虽然每次都作用甚微……
沈钰走进清风堂,明月的影子倒映在澄澈如镜的碧池之中,偶有几条游鱼围绕着它嬉戏。静谧的夜色下,只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微风拂过沈钰的衣袖,水面的波光与树影一同摇曳着。此景之下,沈钰心里却并不安宁,他深吸一口气,沁人的芬香涌入,那是盛开的荷花。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洁芳堂了,穿过这里的曲径,就绕到了整个清风堂的后部,一直为他留灯的家。
沈钰踩着昏黄的灯光推开门,进到屋内,沈舒正坐在榆木八仙桌前,桌沿处镂刻着缠枝莲纹,细腻如发,华而不奢。
桌上摆着几个青花瓷盘,里面盛着几块糕点,沈钰望过去,一眼就看出,那是松糕,还是他最爱吃的红豆馅的,上面用了几颗去核之后切成片状的红枣做点缀。这是沈钰为数不多爱吃的东西之一,就他爱吃的那几样东西屈指可数,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记得,他四岁的侄子虽然记不得全部,但也知道他挑的很,两个人斗嘴时,还调侃沈钰说,你吃的都没我多,我将来一定能打败你!
“回来了,给你准备了点心,吃了再睡吧。”沈舒的嗓音清亮而温润,带着凉意却不失温柔,像是冰面下缓缓流淌着的溪水。
“哥,我买了你爱吃的那家铺子的糖藕。”二人几乎同时开口,也同时愣住了。
沈舒笑着看向他,沈钰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穿,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坐下,我们一起吃。”
沈钰打开拎了一路的盒子,糖藕上的糖浆已经渗透了每一粒糯米,变得更加白润如玉,清淡的香气随即扑面而来,沈舒夹起一块,糯米的柔软和莲藕的清脆参杂在一起,抵消了二者之间互相对立的特性,结合的非常融洽,口感绵密,让人回味悠长。
沈钰心不在焉地拿起盘中的一块松糕,眼睛却一丝一毫都没空分给手中的糕点,直直的盯着沈舒把糖藕吃进嘴里,终于如释重负,却还装得像是尽在掌握之中,“哥,吃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有什么事情可不能瞒着我,不能敷衍我!”
“好。”沈舒多年下来,已经放弃了对沈钰的纠正,早已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希望他在久安交的朋友,也这么包容他。
沈钰嘴里那块松糕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着急地追着他问,嘴里有东西,说话也说不清楚,“云林谷的人来找你了吗?”
“没有。”沈舒伸手擦去他嘴边的残渣,温和地说道:“你慢点吃,别噎着。”
“那就好,我就担心他们趁我回来之前来为难你。”沈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那块松糕在他嘴里经历过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终于被他放过了,咽了下去,嘴里没了东西,沈钰说话声音都大了些,“现在我回来了,云林谷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他们来找你,威胁你,哪怕只是来找你喝茶,你都要告诉我,与我商量对策,别……别让我担心你,不要像以前那样好吗?”
——
他们父母没得早,沈舒即当哥哥又当父亲,小时候的沈钰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沈舒就天天跟他操心,一个没看住,他就有可能把别人家的屋顶掀开,最后还得是沈舒帮他解决问题。
那次沈钰跟着几个学堂里的几个学生一起猎鸟,他猎,其他人捡鸟,分工明确。从学堂的东边捕到西边,闹得整片林子鸡犬不宁,群鸟四散。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没有尽兴。
“诶!师兄,那还有一个!”
“不行不行,太远了,而且它在大门外,我们能出去,沈公子也出不去啊!”
年末这两天,沈舒忙的昏天黑地,一边忙着招待访客,一边忙着准备节日贺礼,他知道沈钰一旦看不住,就会捅出篓子来,他总是能做到,于是干脆委屈沈钰这两天就先别出门了。沈钰也不是不讲道理,对自己几斤几两非常之清楚,表示理解,并且保证会克制和收敛。沈舒知道,都是哄他的而已,他根本不会改,不然他就不是沈钰了。
沈钰看了看地形和距离,说:“没事,我可以在这就打中他,到时候你们出门去把他捡回来就行了!”
清风堂东靠群山,西靠市井,家家户户跻身在这一片小巷之中,紧密排序在一起,放眼望去,屋脊连成了一片。
沈钰纵身一跃,翻身上树,瞄准了门外远处一颗树上的无辜鸟儿,拉满弹弓,沈钰对他势在必得。他松开手,手中的石头划过一阵风。
——咻
就飞了出去,可能是那只鸟命不该绝,竟突然离开了树梢,那颗漫无目的的石头失去了目标物,穿过那只鸟刚刚站立的位置,径直地飞向了后方的房舍。
瞬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呀!老头子,恁怎么廖!(你怎么了)”
沈钰连下树都忘了,愣愣地蹦出两个字,“完了……”
后来沈钰道了歉,跟着他哥去探望过几次,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哥哥做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所有后续的事情,都是这拼一块,那凑一块才知晓的。
被砸得人伤的不重,沈舒全权负责了他的药钱,并且为了表示歉意,每天都送不同的补品前去拜访,照顾。
可那家人始终也没原谅他们,一直对沈舒恶语相向。但这件事情确实是沈钰惹出来的祸,他们没理由要求人家一定要原谅他们。而他也知道,依沈钰的脾气,他肯定做不来这种事情,但好在他脾气好,可以帮他做这些。
一直到伤者彻底康复之后,沈舒才与这家人告别。沈钰对此浑然不知,自从他闯了祸之后,一直被他哥留在家里抄礼法,甚至连剑都被没收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与剑分离超过三天!当他从无尽的礼法中抬头时,这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沈钰在听说一切之后,平生第一次哭了,他去质问沈舒,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要替他去承担后果。
沈舒看着他,眼中含笑,却带着一种笃定而不可动摇的温柔:“因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爱你。”
至真至纯的亲情,可以超越一切。
沈钰哭得非常难看,而且越来越难看,最后干脆把脸埋在沈舒的胸膛上,泣不成声地说道:“沈向晚,你这是在凌迟我。”
他恶狠狠地抬起头,第一次顶撞他哥,第一次坚定地反驳道:“以后,不管任何事,我不想再从别人那里听到经过,你如果要为我做任何事情,必须让我先知道,必须!你明明是替我做的,凭什么我连知情权都没有!别让我担心你……好吗?”
——
沈舒当时与现在的回答一摸一样,依旧温柔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沈钰后来发现,沈舒才是最会撒谎的那个人,就这么一件事,他从来没做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