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影幽幽,那纸上字迹细瘦狠厉,静卧案上,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字字带毒,意在封喉。
“此路不归,若再多踏一步,你将难逃厄难。”
寥寥数语,仿佛带着未曾出口的威压,将本就沉默的屋子压得更加寂静。
时岚怔怔望着那纸条,面上的笑意早已褪尽。她原本聊得兴起而微微红润的面颊此刻发白,唇瓣也抿得发紧,双手在身侧不知该落于何处,最后只得攥紧了袖角。
时岚缓缓转向乔知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阿遥,这……”
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意。
时岚目光游移地扫了屋内一圈,想从墙角或窗棱间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证明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可四下分明空空荡荡,连灯火都静得瘆人。
乔知遥却神色未变,将那张纸拿起并折得方正整齐,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封便条。她轻轻合上信页,袖口一卷,收好。
“看来,我已被当成了该清理的人。”乔知遥淡声道,语调沉静,像一泓未起波澜的水面。
时岚怔住,像一时间没听懂,半晌才低声道:“怎、怎么可能……这封信是放在屋里的,可我们刚刚才回来……”
时岚话音微颤,语速忽快忽慢,像是在努力理清眼前这一幕。她扭头看向门窗,眉头皱得紧紧的:“门锁着,窗也关得好好的……院里也没人来过啊,难不成……”
话至此处,时岚脸色倏然一变,眸光一凝。
“等等——先是你进屋,然后我……我晚你几步。”时岚声音低了下去,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肩头一颤,退了一步,“那人……是趁屋空时进来的?”
时岚抬起头看向乔知遥,眼里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惊惧与愤怒,嗓音几乎颤着低下去:“阿遥……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不过是有人趁屋空时潜入,留信一张。”乔知遥目光从门缝、窗棱一路扫过,眼底无波无澜,审视着整座房屋的破绽。
乔知遥说得极轻,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值一提的旧事。
可时岚知道,乔知遥此刻愈是冷静,就愈是在压着心里的寒意。越是危险临近,她越是一丝波澜不露,就像时岚曾听人讲过的战场老将,越是临战,越是沉着稳重,不轻易发声。
而这正是最让时岚心慌的地方,因为乔知遥的平静,反而说明乔知遥已经察觉到了足以让人恐惧的危险。
“你怎么还这般平静?”时岚终于忍不住出声,眉心紧锁,声音几乎带了些埋怨,“那可是恐吓!就这么明晃晃地置于你家中,放在你的案头,像是在宣告他们已经随时能取你性命了!”
时岚走上前一步,近距离盯住乔知遥的脸:“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乔知遥微微偏了偏头,眉眼间依旧带着那抹克制的从容,仿佛眼前的风波与她无关,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一丝未曾言说的真实情绪。
乔知遥淡声答道:“明白,所以才该冷静。”
时岚怔住了,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像被风卷走了似的。
时岚忽然低下头,伸手扶住案角,靠那道边棱稳住自己。
她不是懦弱之人,也不是没见过生死。可当威胁真正指向乔知遥,她才发现自己那点理智与胆量是多么不堪一击。
乔知遥望着她,眼中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软意闪过。随后伸手轻握住时岚微凉的双手,给予她一丝无声的慰藉。
时岚本已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这一刻,乔知遥的举动打破了她刚刚筑起的防线。
那个遭受恐吓,本该由自己去守护的人,如今却反过来以一份无声的温柔,握住了她的手。乔知遥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却偏偏是这份无声的体贴,让时岚心头一震。
那一刻,稍稍压下的情绪翻涌而起,不是惊惧,不是慌乱,而是一种深到骨子里的怜惜与愧疚。
她本该站在阿遥前头,为她挡下风雨,可此刻,却只能任阿遥以这种近乎冷静的方式来抚慰自己。
时岚忽然意识到,乔知遥从头到尾都在独自面对这一切,从来没有真正依靠过谁。
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堵住了喉咙。时岚眼眶泛红,声音发紧,终于哽咽着问:“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乔知遥静静地看着时岚,沉默了片刻,随后淡淡一笑,带着几分释然与自嘲:“怕又有何用?我若胆小,三年前便该死在南地,根本活不到重回今天的雍都。”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轻,却像石子沉入湖底,击得时岚心头一震。
三年前,乔知遥随母流徙至南地,彼时雍都春雪未融,千树万枝皆裹银妆,街巷中孩童踏雪嬉戏,市井繁华如常,宫苑更是琼楼玉宇,檐铃清响,一派万象更新的盛世光景。
她与母亲离开的囚车却一路向南,越过重重山岭,穿入愈发潮湿黯淡的天色。待车轮碾入南地的泥土,眼前尽是穷山恶水。
瘴气蒸腾,蚊蝇成群,瘦马枯树,寸草难生。
破败的驿站荒无人烟,山道泥泞,昼间烈阳似火,夜里虫声如泣,连风都带着股**潮湿的气味。
少有清水,更无良医,饥与病并肩,人与兽为伍。
那不是人能安身的地方,是被朝廷遗忘的边角,是被命运丢弃的荒原。
礼部尚书嫡女,自小锦衣玉食,一朝流放,囚车南行三千里。那一年,她只十四岁。
有人说她活不过半年,有人等着看乔家的女儿如何哭闹求饶,可乔知遥没有。
她不能。
母亲体弱多病,舟车劳顿之下几度昏厥,她只能强撑着照料衣食,奔前张后。
兄长因本就在南疆镇守,先一步被流徙至南地,她和母亲要设法活到那里与他会合。
而更重要的,是乔知遥知道,乔家并未彻底覆灭。父亲蒙冤尚未昭雪,母亲仍在守望,兄长还在南地等待,乔家人未尽,乔家便还有希望,她不能垮下。
乔知遥在最初的风沙与泥泞中,学会了怎样取水烧饭,怎样辨药敷伤,怎样在瘴林之间走夜路,避野兽,识毒草。
每日囚车稍作歇脚,她便趁隙为母亲汲水熬药,洗衣生火,将热粥送到她唇边。
行至荒山驿路,夜雨倾盆,她替母亲裹紧衣被,自己却一夜未眠,只为护住那间勉强遮风的破屋不被人夺去。
幸而母亲娘家卢氏尚存余力,在她们临行前暗中打点了沿途的差役,官差表面不言,实则默许她们在有客栈时暂避风雨,偶尔也有人送来一两顿像样的饭食。
但那点薄情世援,只够勉强活命,余下的,全凭她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
她不是没想过放弃。可她明白,若她倒了,母亲便无人照看,兄长再难团聚,父亲的清白也将永沉泥底。她从未被教导过怎样在泥地中求生,却在那条三千里的囚路上,一点一点学会了什么叫活着。
一步一血痕,她咬着牙,从锦绣深宅走入了人间泥沼,生生从泥水荆棘中,闯出了一条路来。
世人日后也只会记得那位乔氏遗女重返雍都之日衣履如昔,却不知她是怎样一步步,在血与泥、痛与寒中,抓着断枝碎石,一寸寸挣命爬出来的。
“那后来呢?”
时岚双眼通红,声音发紧,哪怕乔知遥已经避开了她的视线,她仍倔强地逼问,“你在南地……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乔知遥抬眼看她,沉默了片刻。时岚的神情太固执了,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念。她知道,眼下若是什么都不说,是敷衍不过去的。
于是乔知遥开了口。
语气平平,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太多细节。她只是淡淡说了些:囚车南行,风雨兼程,母亲病重。她如何照料母亲,如何避瘴气走夜林,如何靠着一点点旧情勉强活命。
她没有说苦,也没有说怕,像是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过往。
说到最后,乔知遥停了下来,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也就这么过来了。”
时岚却听得手脚冰凉,像那三年的风沙与苦痛忽然灌进屋子,吹得她泪流满面。
乔知遥说完,便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像是要把那些尘封的往事一并抖落。
她望向时岚,眼中带着宽慰和一丝执拗:“所以时岚,我不会退,也不能退。”
时岚怔怔地看着乔知遥,仿佛一时没回过神。那一刻,乔知遥眼里没有悲苦,也没有自怜,只有被岁月磨得深沉的冷静,还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时岚心头发涩,眼泪一滴滴滑落,却不再让它们落声,她别过脸,猛地抬手把泪水擦掉。
乔知遥的身影落在她眼中,像是一把锋刃,不耀眼,却能破风斩雨。时岚忽然明白了,这样的阿遥,谁都劝不动,也不该被劝。
她没能陪阿遥走过那三年,但从现在起,她要陪阿遥一起往下走。
哪怕乔知遥不退,她也不会让阿遥独自扛下所有。
时岚缓缓吸了口气,强压下所有心疼与自责,把那三年没来得及替乔知遥分担的风霜,全都默默藏进了心里。
于是下一瞬,时岚忽然一跺脚,语气恢复了往日的火气:“那你也不能还留在这儿!”
时岚转过身去拉门,语气不容拒绝:“收拾东西,跟我回家住。”
“时岚——”
“别时岚了!”时岚声音轻颤,眼眶还泛着红,却挺直了背,咬紧了唇,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你都被人威胁到家门口了,还想留?你要是真再多踏一步,那些人真动手怎么办?”
时岚说着,却没有回头,像是害怕一转身就控制不住情绪。
时岚嗓音渐低,唇角紧咬,手指紧绷成拳,“我只是怕……怕哪天我再回来,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一瞬间,屋内的风仿佛止了,像是这一句,将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乔知遥眼神微微动了动,眉宇间那抹淡漠终究缓和了几分。
乔知遥张了张口,却又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其实很想说,她知道时岚是为她好。可有些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却无法轻易说出口。
乔知遥沉默了片刻,缓缓走到桌案边,指尖轻轻触碰笔墨书册,仿佛在借助这熟悉的物件来理顺纷乱的心绪。
就在这时,时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快点呀!再不走就要下大雨了!你要是再犹豫,我就要揍你了啊!”
时岚语气虽然气急,却又夹杂着强烈的保护欲,仿佛怕这一刻的迟疑会让她失去抓住乔知遥的机会。
乔知遥被时岚拉得一晃,却没有挣脱,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望向时岚。
“我不是怕欠你人情。”乔知遥手指轻轻扣住袖口,轻声说道。
“我只是……怕拖累你。”
时岚咬紧牙关,眼神坚决,毫不退让,“阿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那一刻,乔知遥深刻的体会到了时岚那份不容拒绝的坚持。她微微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我跟你回去。”
雨点落下时,她们正踏出旧院门槛。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所有风雨都锁进这寂静的雍都夜色里。
时府坐落于城西文德巷,是太医院几位正官的祖宅之一,庭院不大,却古朴清雅,颇有几分医家书卷气。
两人一踏入门廊,便有下人迎来,刚要通报,便听里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是小岚回来了?怎么今天才回家?”
转角处,一位年逾五旬的老者着一身青灰色直裰,步履稳健地走了出来。来人正是时父,现任太医院副院正,名唤时靖川。
时靖川一眼认出乔知遥,眼神陡然明亮几分,连连招手:“阿遥也来了!快快进屋,冷不冷?风这么大怎么也不多披件衣服?”
乔知遥微微欠身:“打扰伯父了。”
时靖川摆摆手,随即眉头微皱,语气里透着几分责备,“打扰什么。你啊,回了雍都后,怎么一直不来?”
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虽重,眼里却满是关切,“我跟时岚这丫头说了不知多少回,让她赶紧把你接回家住。你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院子又破又冷,也没个下人照应,真要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可她倒好,每次都说你肯定不会来,拖来拖去的。”
说到这,时靖川摇了摇头,“正好前段时间我事务缠身,没法去找你,原本打算一空下来就亲自去把你接来,倒让你这孩子在外头多受了几日罪。”
时岚忍不住撇嘴:“爹你又来——”
时靖川瞥她一眼,语气不紧不慢:“我说得错了?你不是嘴硬得很吗?之前一个劲说阿遥肯定不会来,现在不是乖乖跟你回来了?”
他说着皱起眉头,略一叹气:“这就说明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肯定是你没好好劝,嘴也不甜,人也不软,换我早把她请来了。”
时岚被说得一噎,声音低了几分:“我……她那时候是真的不肯来嘛……”
时靖川恨铁不成钢:“她不肯来你就该想办法劝。她肯不肯是她的事,你护不护是你的事。”
乔知遥站在廊下,望着眼前熟悉的厅堂,看着时家父女斗嘴,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来时府,是在六年前。
那年她刚入学馆不久,时岚便兴冲冲地拉着她回家做客,一路上还嘚啵嘚啵个不停:“我爹最喜欢你这种读书厉害又安静的姑娘!肯定一见你就喜欢。”
那日傍晚,院中桂树正盛,晚风清凉。
时靖川正坐在院中翻书,听见脚步声,抬头望来,便见自家女儿拉着一位气质沉静的少女进门。
他放下手中医书,笑着起身,目光落在乔知遥身上,眼中亮了几分:“你就是阿遥吧?时岚这丫头老在我耳边念叨,说她交了个又聪明又漂亮的朋友,跟我炫耀了好久了。”
乔知遥那时还有些拘谨,只轻轻颔首道了声“伯父好”,却见时靖川语气温和,面色和善,心头那份初入别人家的紧张也慢慢褪了些。
饭后,时靖川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时岚脑袋,道:“阿遥读书用功,性子沉稳,你以后要多多向她学。”
此后几次来访,时靖川总不忘为她备些自家熬制的补茶,笑称“学子用脑多,要护着点神气”。偶尔也会叮嘱乔知遥,若闲时能照应一下时岚的课业,他也好省点心。
这些点滴,都被乔知遥悄悄记在心里,曾以为不过是寻常日常,可是三年风雨一过,才知那是她为数不多能安心做客,被人念着的地方。
此刻旧地重返,熟人尚在,语气如常,而她却像是换了个人。
写这章的时候其实鼻子一直微微发酸,特别是阿遥和家人南地流徙那段,但是我也知道那段日子绝对很苦,不可能好过,那时候心疼的直抽抽,觉得世道怎么能对我女儿这么坏TvT
但也是那段经历让阿遥从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女到今天现在这幅坚韧的模样,那三年绝对是很苦的三年,但也是对阿遥人生影响和塑造非常重大的三年。
不过最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啦!!虽然不是说阿遥以后的日子就一帆风顺了,但是会有一群很美好很美好的人会一直陪着她的!!(当然也包括可爱的小天使你们哦~)
顾大人又好久没出来了诶,过个2章他会出来的!!我们下章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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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岁暮初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