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稀释了的牛奶,带着怯生生的暖意,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悄然漫进卧室,驱散了深夜的浓稠黑暗。
壁灯早已熄灭,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宁静。
羌渝是在一阵细微的、刻意放轻的响动中醒来的。
他的意识先是沉浮在一种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疲惫里,随后,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冰冷的棱角,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失控的崩溃,惊恐的呼喊,紧拥的怀抱,以及那漫长一夜无声的陪伴和掌心持续传来的温度。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惊悸而急促地跳动了几下。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身侧空荡荡的位置。
严衍不在这里。
一股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立刻坐起身来。
但下一秒,他听到了从外面工作室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在小心收拾东西的声音。
是严衍,他没走。
这个认知像一剂舒缓剂,让羌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些细碎的、收拾残骸的声音,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在他依旧混乱的心绪上,一下下地、耐心地梳理着。
他能想象出外面的景象——碎裂的陶瓷,泼洒的颜料,倒塌的画架,散落各处的黏土。
那是他昨晚失控的证明,是他内心风暴肆虐后留下的废墟。
而严衍,正在那里,沉默地、一点一点地,替他清扫着这片狼藉。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是羞耻,是难堪,是自我厌弃,但似乎也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妥善安置后的安心感。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声响渐渐停息了。
脚步声朝着卧室的方向靠近,门被轻轻推开。
严衍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昨晚那件被弄脏的衬衫,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羊绒衫,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眼下的阴影并未完全消退。
看到羌渝睁着眼睛,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到床边。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痕迹,但语气却异常平稳,仿佛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他的目光落在羌渝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羌渝避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严衍没有追问,只是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异常发热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我煮了粥,在厨房温着,要不要喝一点?”
羌渝依旧摇头,胃里没有任何食欲,只有一种空泛的恶心感。
严衍沉默了片刻,没有勉强。“那再休息一会儿。”他替羌渝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熟稔,“我出去处理点事情,很快回来。”
听到“出去”两个字,羌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向严衍,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慌乱。
严衍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瓣轻轻贴了一下羌渝的额头,他目光平视着羌渝,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我保证,最多两个小时,一定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手机会保持畅通,随时打给我。”
他的话语清晰,承诺明确,像是一颗定心丸。
羌渝看着他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认真,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严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并细心地将卧室的门虚掩上,留下一条缝隙。
听到外面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羌渝才重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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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某间高级酒店套房内,气氛却与工作室的宁静截然不同。
严衍坐在一张宽大的皮质沙发上,姿态看似放松,但微微交叠的双腿和搭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的食指,却泄露了他内里的冷硬与不耐。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位是他的助理,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专业模样,另一位,则是一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眼神锐利的中年西方男人,是严衍重金聘用的、擅长处理各种“特殊”事务的私人安全顾问,他叫马库斯。
助理正在用平板电脑向严衍展示着初步的调查结果。
“寄件源头经过了多次跳转和伪装,最终锁定了一个位于东欧的虚拟服务器,无法追踪到具体的个人。包裹是通过一家管理松散、对寄件人身份核查不严的小型国际快递公司寄出的,收买了其中一个环节的雇员,避开了常规检查。”助理的声音平稳无波,“对方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直接指向性的线索。”
严衍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谨慎?”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能把六年前的旧报纸和那种私人物品,这么精准地送到他手里,这是谨慎?这是处心积虑的恐吓和报复。”
他的目光转向马库斯:“你怎么看?”
马库斯上前一步,语气沉稳:“严先生,根据您提供的关于陈氏集团和陈家辉的信息,以及这次投递物品的性质和时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极有可能是陈家辉残余势力,或者与他利益深度捆绑、因您之前的行动而遭受重创的某些人,在失去主要目标后,将怨气转向了羌渝先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骚扰和精神打击。”
严衍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降低了几度。
“残余势力?”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周身散发出一种迫人的低气压,“看来,我之前的手段还是太温和了,以至于让他们以为,我的人,是可以随便碰的。”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意味。
助理和马库斯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能感觉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沉稳温和的雇主,此刻是真的动怒了。
“马库斯,”严衍抬眼,目光如炬,“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动用多少资源。两天之内,我要所有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还在活跃的‘残余势力’,从根源上彻底消失。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陈家辉,或者与他相关的任何人、任何事,再出现在羌渝周围一公里范围内。包括任何形式的,‘纪念品’。”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
“明白,严先生。”马库斯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坚定,“我会处理干净,确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也不会让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力牵扯到羌渝先生身上。”
“至于那家快递公司,”严衍的视线转向助理,语气淡漠,“收购它,或者让它彻底消失。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不受控制的渠道,能够触及到他。”
“是,已经在进行中了。”助理迅速回应。
严衍微微颔首,对这个效率表示满意。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的城市。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层冰冷的阴霾。
他知道,这种铁腕的、甚至有些残酷的清扫,并不能真正抹去羌渝内心的伤痕。
那些来自过去的、精神上的创伤,需要更漫长、更温柔的方式来抚平。
但他绝不允许,在外部的现实世界里,还有任何肮脏的手,试图伸过来,再次撕开那些刚刚开始凝结的伤口。
他要为羌渝,清扫出一片绝对干净、绝对安全的空间。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备车,”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回工作室。”
他答应过羌渝,很快回去,他不能食言。
当严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时,距离他离开,正好过去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他手里还提着从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买来的、据说口感非常绵软细腻的芝士蛋糕。
工作室里已经被大致收拾过,虽然一些大型家具的损坏和墙上的颜料污渍一时无法完全清除,但至少地面已经干净,散落的碎片和工具都被归拢到了一旁,看起来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羌渝依旧躺在床上,但似乎并没有睡着。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望向门口。
严衍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蛋糕盒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路过一家店,看着还不错,就买了点。不喜欢喝粥的话,尝尝这个?很甜,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目光仔细地掠过羌渝的脸,确认他的情绪似乎比离开时稳定了一些,额角的伤口也没有发炎的迹象,心下稍安。
羌渝看着那个精致的蛋糕盒,又看向严衍。
严衍的脸上带着一丝刻意掩饰过的疲惫,但眼神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图讨好般的笨拙。
他没有提及昨晚的崩溃,只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一块蛋糕回来了。
这种若无其事的、却处处透着细心呵护的态度,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羌渝心中最后一点因为他的离开而产生的不安和坚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严衍递过来的小勺,然后,极其缓慢地,挖了一小块蛋糕,送进了嘴里。
芝士的浓郁奶香和绵密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甜。
并不算多么惊艳的味道,但在这一刻,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和心头的苦涩。
严衍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些。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羌渝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
室内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碟子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