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盯着这行字沉默许久,片刻后,晏清揉揉酸胀的眼,清咳两声,“之前还是模糊不清的,你将月烬草种下后,它便显现出来……先把月烬草编成王冠戴上去试试?”
闻人雅澜神色舒缓,手指抚过石面,温声应答。
两人抬步行至灵田,已没及双膝的月烬草,于温润冰凉的银光下,左旋右转,摇曳生姿。一株叶片不过九叶,每叶身形修长如剑,似波浪起伏的叶缘,汇于尖端收束成一点剑锋寒芒。
闻人雅澜的手指拂过叶片,蓦地瞳孔一颤,手指一缩,口中溢出一声轻呼。
“受伤了?”晏清上前几步,想径行抓起闻人雅澜的手查看伤势,却又在抬起手后,犹豫着缩了回去,转而低声道,“让我看看。”
闻人雅澜摊开手,指尖似被灼烧般,燎起几道红痕,“它在排斥我。”蓦地又瞥见被触碰的叶片上焦糊了一小块,确信道,“我不能碰它。”
“怎会如此。”
论起灵植亲和力,无人可及丹修,而闻人又是丹修中的佼佼者,眼下他却遭至排斥,此事显然怪异。
“上古灵植,或有奇异之处。”闻人雅澜垂眸摩挲着指间的伤痕,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你来。”
闻人雅澜右移两步,让出空位。无需多言,晏清立刻意会,金色光点倏而亮起,糅成一团,如明灯罩在他的双手。
他小心翼翼碰了碰焦糊之处,察觉并无异样后,金色光点如萤火虫般纷纷扑向叶片根部,环绕一圈,继而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叶片,一步一步逼近底线。“吧嗒”一声,似水击石,光点蹑手蹑脚地捧起脱落的叶片,放入他的掌心。
晏清擦擦额头沁出的汗,捏着叶子转向闻人雅澜,眼睛亮晶晶的,“可行,拿到了!”
果然,品级越高的灵植,开智的可能性更高。用以编织冠冕的月烬草岂非凡物,能识别出却尘犀的力量,亦是情理之中。
闻人雅澜点点头,“那我们交换。萃取敷彩颜料交给我,采摘月烬草叶编织王冠交给你。”说罢,迈着凌波微步踱至银海,逶迤的衣摆飘如云彩。
晏清望向对岸,无数法器碎片凌空擒起,环绕闻人周身,转瞬碾为齑尘,消散不见,而被萃取的颜料迅速填满冰透的玉钵。
见状,他顿时松了口气,不愧是闻人,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又暗下决心,自己不能太拖后腿,注意力集中转向第二片叶子。
只是另一侧的闻人雅澜,并不如他所想那般从容自如。
被晏清轻描淡写寥寥带过的情绪,此刻却如同喷涌而出的岩浆,而他被禁锢在山底,只能任由热浪将他淬成灰烬。
闻人雅澜一手侧扶着头,四肢稍稍蜷起,细软的呼声被抑在喉间,咬破的红唇上沁出点点血珠,他轻喘两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拭掉眼尾的水渍。
这些情绪对他的冲击过盛,长此以往恐遭反噬,得另寻他法。
思绪像被搅乱的丝线寻不到头,他一条一条捡起,有如大浪淘金——
萃取,敷彩,外来情绪……
种草,编织,神像冠冕……
既是外来情绪,其来源无外乎三种可能,神像本尊,雕刻之人,法器原主。
“若是法器原主的情绪……”他一手拾起法器碎片,闭眸细察,魂力流转其间,“嗯?都是一些普通法器,防身罩、寒冰盾、灵光囊、曳光匣、贯月槎、流仙袍……这边还有一些符纸。”
“这种情绪……”他闭眸感知,情绪如潮水涌动,“是憎恨。”
他放下贯月槎的碎片,又拾一枚,“这是嫉妒。”
再拾,“是惭愧。”
“躁狂。”
“怅惘。”
“释然。”
……
“这是?”闻人雅澜目露异色,“恐惧?”
他托着的那枚碎片,邦直邦直的,表面银色流光更为锋锐,细看大约是一缕丝络,在泥沙的冲刷下逐渐变得粘稠僵硬,其顶端黏连着几颗贵金碎屑。他两指捏着翻看几圈,暗自评判,此物原身应是一条剑穗。
剑穗,恐惧,本命法器,剑修?
恐惧这个词似乎与剑修并不沾边。闻人雅澜挑了挑眉,这是他发现的第一枚带有明确身份标识的碎片——原主并非普通灵修,此物也非常规法器,而是一位剑修的本命灵剑。他将这枚较为特殊的碎片搁在一侧,转而伸向下一枚。
在他有意识地翻捡之下,少顷,身侧便堆积了一叠特殊碎片。有断裂的琴弦、破碎的刀尖、折断的骨笛、腐烂的红缨……
一位修士,可以拥有无数件法器,但本命法器只有一件。而此地埋葬着成千上万的本命法器,意味着曾有成千上万的灵修死在这里。
濒死之际,意念过盛,被法器记录而残存。
何其惨烈,何其惨绝。
他侧身望向对岸,晏清已经摘完了月烬草叶,正坐在高台上,编织着王冠。
收回视线,他盘腿坐下,磅礴的魂力瞬时倾泻而出,幻作无数天丝银线,铲入银海,掀起滔天巨浪。
丝线勾起无数碎片,似九天银河,奔涌云霄,又如陨石风暴,朝着同一个方向坠落。
闻人雅澜将挑出的碎片圈入光团,拢于掌心,又一挥衣袖,银海瞬间湮灭。
他轻晃两下,旋即一手扶着玉钵稳住身形,一手拭去面上薄汗,平心调息,面色如常后,这才起身,向神像的方向踱去。
晏清飞身跃起,攀至最高处,为神像佩上月烬草的王冠,随后滑落地面,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乍一转身,就与闻人雅澜对个正着。
“我好啦。”
“嗯。”闻人雅澜眉梢舒展,眼底浮起一丝模糊的浅笑,他一抬手,五只盛满颜料的玉钵排成一列,飘了过来。
比着神像华服残存的彩绘,两人各执一刷,一前一后,均匀涂抹。
隔着神像飘逸的三千青丝,晏清悄悄瞅了眼闻人雅澜,斜斜簪在发间的绿竹,挽着飘逸的银蓝发带,晃晃而夺目。
他不由遐想上一次这般近距离相处是在什么时候?唔,大概有十几年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被掠水藤吞噬过的后遗症,第二地关开启后,总感觉以前的记忆消磨了许多。啧,该不该找那兄妹俩赔偿呢?
“绿绮仙。”闻人雅澜冷不丁出声。
晏清愣了愣,“什么?”
“绿绮仙,你忘了?”闻人雅澜柔声道,“当年你和别人打赌,谁先种出莫离草,那颗绿绮仙便归谁所有。”
晏清一怔,似是被触发了开关,过往旧事突然浮现眼前。
那时棠溪世家已经数年迁徙,定居西北之地。祖宅坐落于一贫瘠灵矿山脉山脚,毗邻数支末流世家。虎落平阳被犬欺,此话约定俗成般,在哪儿都能通用。
某日晏清前往山中寻矿,灵光一闪,顺一夹缝,不知疲倦地挖掘九日,惊现一颗绿绮仙。同属贵金行列,生长在深山老林中的石中木绿绮仙,相比其他,形成条件更为苛刻,也更难发掘,自是件稀罕宝物。
不巧的是,又困又累灵力亏空的晏清,回家途中遭遇了打劫,被抢走绿绮仙不说,还被揍得断了好几根骨头。棠溪一族最是护犊子,长途迁徙不易,晏清不愿族人再度颠沛流离,便寻了个由头,躲进山里养伤。
雅澜捏着金丝水晶鹅一路寻他,终于在一处山洞中发现了鼻青脸肿龇牙咧嘴的少年。
小丹师自是妙手回春。待晏清痊愈后,雅澜拽着他翻进邻居家的后门,揪出始作俑者,要求归还绿绮仙。
这位小少爷自是不应,以绿绮仙系受其家族多年供养方才长成为由,拒绝交出。这般鬼扯,气得晏清直跺脚。
但因着大家都有不可明说的小心思,拉扯数回合后,双方约定,谁先种出莫离草,绿绮仙归谁。
自覆雪天阙与明界签订互易协议,首批开放的物产中,莫离草最受欢迎。因其常年佩戴可提升道途感悟,辅助修炼,最重要的是,它是极少数可以生长在覆雪天阙以外的灵植,尽管成功率极低,但并不妨碍药修们趋之若鹜。
小少爷从家族里偷摸了两颗珍贵的莫离草种,要和棠溪晏清堂堂正正地对决。晏清捏着种子心里还有点虚,单是身边站着雅澜,就已经杀死了比赛,只是他想着自己多少被打了一顿,又是被抢的苦主,便磨着牙应了下来。
但还是千叮咛万嘱咐雅澜不要插手这场男人之间的公平对决,雅澜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早已盘算着是该把对方打个半死还是留个全尸。
原本还在为难如何正大光明干预此事,作死的小少爷就给了他正当的理由。某一日,他突觉晏清的莫离草迟迟未有动静,而隔壁家的却已然抽出新芽,他便以魂力探查一番,却发现晏清的种子竟然没了活性,且有沸水浇烫过的痕迹。
那可是极冷之地的灵植,草种被沸水浇过,岂有命在?
盛怒之下,他未曾察觉,指尖已然掐出了血珠,不偏不倚地坠在草种之上。霎时,莫离草如爆炸的烟花疯狂生长,铺满灵田。
此等异状,自然瞒不过两族之主,绿绮仙物归原主,苦主得到赔偿,行凶者受到惩罚,本是皆大欢喜,可经此一事,雅澜的特异之处已为众人所知。
再然后……百花谷带走了雅澜。
晏清唇角下垂,咽下喉中苦涩,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没有执着于那枚绿绮仙,雅澜是不是就不会走。但甫一生出这等妄念,羞耻与愧疚立即奔涌而来,将他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
雅澜如今名动浮霆,只因他坐拥无上天资,又恭谨勤勉,日日不敢懈怠,棠溪一族怎可居功?若真有,也不过是审时度势,归还宝珠罢了。
闻人雅澜丢掉刷子,左右打量着神像,轻声道,“完成了。”
“厉害!”晏清眨眨眼,晃过神来,比了个大拇指,笑得暖洋洋的,“幸好有你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摆活到什么时候。”
闻人雅澜捋了捋鬓边垂发,刚想开口,“轰隆隆”的碰撞声打断了他。
只见高台两侧逐级坍塌,碎石在碰撞间重组成九层石阶,荧光闪闪的九叶花铺满了通往王座的天梯。
两人凑近神像,拨开重重叠叠的新叶,晏清瞠大了眼,“花下有字,是字在发光……等等!台阶上都是字?”
闻人雅澜抛出一抹半透鲛纱,铺盖在天梯之上,两指凌空勾画,九行小字即在纱上浮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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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往事如风,心绪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