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私家侦探时常会有这样的委托人出现,夏利奇身为纵横职场多年的老油条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面不改色地擦去桌面上的水渍,继续询问:“失礼了,既然您和……夫人,得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答案,想必是掌握了什么细节吧?”
黄玺嘉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浑然不在意夏利奇的冒犯,他胡乱点了下头,心不在焉,“没错,茉莉她和我说了许多她丈夫做的奇怪的事情,我……”
一阵铃声打断了黄玺嘉。他从口袋里拿出终端,看到屏幕上的号码时脸色变得煞白,夏利奇体贴地起身,“看来黄先生行程忙碌呀,请随意,我就在门外等您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随后离开办公室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部噪音。
在夏利奇第三次被洗衣店老板怒吼不要在旁边瞎指点她打牌的时候,黄玺嘉终于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被另一档事情所困扰,拒绝了夏利奇继续详谈委托的邀请,留下一个地址后匆匆离去。
“这是茉莉……也就是我爱人的住址,我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剩下的具体细节你和她沟通吧。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黄玺嘉走得匆忙,夏利奇只来得及在他身后追问一句:“欸、欸!黄先生!那么我的雇主究竟是您还是夫人呢?”
黄玺嘉只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
短暂地思考过后他回答:“自然是茉莉。”
夏利奇微笑,“我明白了,请您慢走,我将按时登门拜访。”
第二日上午,夏利奇驱着她那辆不断发出可疑声响的改装燃油二手老吉普前往纸条上的地址。作为联邦经济枢纽的城市,诺州的铂金海岸线上有着一处只为少数人预留的顶尖住宅区。夏利奇可没想到委托人竟富得如此过分,进入海岸线时她明显感到一束扫描光束将她和她的破车从头到脚犁了一遍,她的老吉普在棕榈树环绕的豪宅中显得格格不入。
除了她以外,贾茉莉的宅邸前已经还停了一辆线条流畅的豪华SUV轿车,它的漆面简直能当镜子照。夏利奇刚摁下液晶屏的门铃还没来得及自报身份来意,厚重的实木门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一脸茫然地被早已等待多时身着笔挺制服、义眼闪动微蓝光泽的女管家迎进了屋内。
夏利奇跟在管家身后穿越走廊前往会客厅,她压了压帽檐,嘴里嘀咕着这些富人的防范意识太弱了,尽整一些随时有可能失灵的虹膜扫描安保系统。近十年来科技爆炸,人们的生活几乎彻底与人工智能和义体捆绑在了一起,可惜,夏利奇是个隔绝在进步潮流之外的老古董。
她可不信任那些人工智能。在这方面她有自己的偏执。
比起随时可能出问题的破铜烂铁,她只相信自己。
会客厅极尽奢华,墙上流动着名家加百利的《审判》,纸醉金迷的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精巧过滤后能舒缓情绪的高级合成香氛。主位上坐着一位仪态端正的红发女人,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人,看起来已经到达了一段时间了,夏利奇不着痕迹地扫过桌面上带着半枚唇印的空茶杯。
“夫人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夏利奇,受黄玺嘉黄先生的委托前来为您解决烦心事!”夏利奇扬起招牌灿烂的露齿笑容,摘下皱巴巴的贝雷帽向女主人鞠躬致意。
贾茉莉人如其名,身量纤细气质忧郁,穿着白色的丝绸长裙倚靠在古董沙发里真如一簇脆弱的茉莉。她从进门开始就在观察夏利奇,既是好奇又是惊讶,在夏利奇结束浮夸的自我介绍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冲她温柔地说:“我听嘉嘉说过了,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请坐吧夏小姐。”
在打量夏利奇的不只是贾茉莉,还有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与此同时夏利奇也在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他们。
左边那位戴着疫鸦面具,面具眼部是两片深色护目镜,隔绝了外部窥探,对方穿着紧身的黑红机能制服,全身连手指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交叠半靠在扶手上,姿态随意又有一股克制的礼节感,夏利奇心中诽谤:装腔作势连生物特征都不敢露出来的丑八怪;右边的少年则是截然相反,诺州特色的花衬衫、沙滩裤和人字拖,豪放地敞开衬衫扣子露出一大片蜜色胸腹肌,他的双臂已经接受了大量义体改造,金属的指节有些不耐地在沙发边缘敲击着,漂成白色的头发在脑后半扎,银色的眉钉在光线下不停闪烁,夏利奇再次评价:非主流且有暴露癖的丑八怪。
得出二人均不如自己的结论后,夏利奇心安理得地在另一侧单人沙发上落座,管家上了茶后便垂着头关上了会客厅的门离去。
贾茉莉十指交握在小腹上,神色忧虑,声音轻柔:“既然夏小姐已经到了,人已经到齐,我们就开始说正事吧。夏小姐,请你不要见怪,这两位是我请来帮忙的朋友,我想人多力量大,或许能够更快地查明事情真相。”
“这件事也许该从头开始说起,三位请不要嫌我啰嗦,我想尽可能为三位提供有用的线索……虽然如今我并无工作傍身,但我名下财产还算可观。我的父亲生前是做义体医药机械生意的,他只有我这么一个独女,在他去世以后我继承了他的所有财产。除却我父亲去世后遗留下的那一份,还有我的前夫……他在五年前因事故去世后,我分到了他名下的大部分财产。”
“您这么年轻却接二连三地迎来死爹死老公继承了他们的资产,您可真是不一般的走运啊。”夏利奇忍不住咂咂嘴评价道。
贾茉莉没有作答,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表情,白发少年则恶狠狠地瞪向夏利奇,“喂!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哎呀,请不要误会,我可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纯粹地感叹人与人的气运竟能有如此大的差别呀!”
“是的,我时常也会在想,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运气似乎好得过分。”贾茉莉似乎并不介意夏利奇的冒犯,“何彦陪着我度过了那段痛苦的时期——就是我如今的丈夫。半年后我们便结婚了。何彦待我极好,他内敛稳重,虽然在事业上并没有获得什么成就,但也因此我们能长时间互相陪伴对方,我很知足。可就在这半年来,何彦忽然发生了变化……”
贾茉莉说着说着忽然颤抖起来,她环住自己的肩头双眼含泪,“有一次,我在深夜从梦中醒来,看到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这样看了我有多久,何彦的眼神——那个眼神,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如果不是面对仇人是绝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的。我害怕极了,只好继续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但一直紧张害怕得无法入睡,我就这样数着时间同时也在悄悄注意着何彦,直到天亮,他才翻过身睡去……自那以后,我注意到每晚他都会这般在黑暗中仇恨地凝视着我,白天却像没事人依旧对我如往常一般温存。”
“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戴着疫鸦面具的男人终于说话了,低沉的嗓音,清晰利落的吐字,他的声音经过疫鸦面具过滤带了点失真音效。他沉默得太久,连姿势都几乎没有改变过,夏利奇差点以为他是假人,不由在心中诽谤,连声音都那么难听一定是个丑八怪。
“他是一个话剧演员。”贾茉莉从恐慌中慢慢回过神,“何彦的运气一直不是很好,他在剧团中担任替补男二号,却一直没有上过场。”
“虽然毫无天赋却很努力,真是值得尊敬呀!”夏利奇再度点评,“不过他要是把这份努力放在别的地方指不定已经成为行业专家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依旧一事无成呢。”
“你这家伙——!”
左孚凌终于动了,他伸手按住摩伊,角度轻微地摇头,隔着面具夏利奇无法得知他是什么表情。摩伊转而扭头瞪着左孚凌,他那张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出许多难听的话,但最终狠狠抿住吞了回去。
“继续说吧。”
“在那之后,戴着墨镜的黑衣人便开始出现在我周围。而何彦的异常的动作也越来越多,他有时注视着我,忽然开始流泪,那眼泪或许用鳄鱼的眼泪来形容更加合适……我越来越不安,向身边的人求助,可何彦除了偶尔的失态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把柄,直到半个月前,我在家门口发现了他。依旧戴着墨镜穿着黑色长风衣,虽然只有一眼,但我就是觉得那个人是他!”贾茉莉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想法,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心中的恐惧和不安终于得以纾解,她抬起头看向沙发上神色各异的三人,“这就是全部了。”
话音刚落,夏利奇唰地起身鼓起掌来,她故作悲伤的表情有些过了头,“说得太好了!贾小姐,这半年来您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实在让人倍感同情啊!听完这一席话,毫无疑问,跟踪您的男人就是您的丈夫!事态一目了然,爱情的火焰随着时间熄灭,工作上也得不到认可,种种压力下他的内心逐渐变态了!我们得尽快将您丈夫监视起来,否则您随时可能有危险啊!”
“我受够了!你这女人能不能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摩伊忍无可忍地一拍大腿同样站了起身怒视夏利奇, “茉莉夫人!这家伙就是个无赖,她指不定是执业证书全部造假的无良骗子,赶紧把她赶走吧,这件事有我和左孚凌解决就够了!”
夏利奇不为所动地坐回沙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红茶,摇摇头啧啧称奇:“摩先生,你年纪尚轻,对我这样经验丰富又能力出众的前辈心生嫉妒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我还长得一表人才,不像你和你的同伴相貌丑陋无以示人。作为你的前辈,我相当同情你的无能和幼稚,所幸我是个宽宏大量的女人,就此原谅你好啦。基于当下情况,我认为我们应该专注于贾小姐的困境,你也放下你的嫉妒之心让我们一起调查事情真相吧。”
摩伊被对方厚颜无耻程度震惊,他目瞪口呆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以更大的声音爆发,“你究竟读没读过书!?摩伊是名字不是我的姓氏!你骂谁无能幼稚呢你这连领带都不会打的黄毛弱智!”
在他们的争执进一步加剧之前,会客厅被人猛地推开。那名总是冷静的义眼管家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手中捏着正在通话的终端因震惊而拿反了也不自觉,只见她匆匆行至贾茉莉身侧俯身与她耳语几句。
贾茉莉顿时面无血色,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尽管她声音微弱,在场三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全都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耳语的全部信息。
——黄玺嘉的生命体征信号已在3分25秒前永久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