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玺嘉走下出租车,手工牛皮的鞋跟敲在反着霓虹光影的复合金属路面上。他站定在这栋被夹在两栋玻璃幕墙大厦之间的复古建筑前反复对比手中的明黄色名片。夸张的字体和俗气的色彩挤满了掌心大小的长方形纸片,标志性的“有困难?夏利奇帮你办!”甚至用了五种不同语言翻译。
这张浮夸的名片给人——尤其是黄玺嘉这类人,第一观感相当不佳,若不是贾茉莉执意让他跑一趟,只因推荐人是贾茉莉学生时代结识靠谱的前辈,他一定会怀疑对方在故意恶整他。
作为当下这样的时代还在坚持学习纯艺理论的人,黄玺嘉习惯于从日常的审美来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他信赖。
尽管第一印象不佳,不过好在这个名叫夏利奇的私人侦探有着还不错的品味将事务所的选址定在这里。黄玺嘉上下扫视着眼前还算有味道的建筑,从鼻腔里认同地轻哼了一声,尽管古旧破败,但有底蕴,在全息广告与霓虹灯环绕整个城市的今天,他不反感这份复古情调。
要是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不存在就好了。
黄玺嘉嫌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店铺。街道两侧无证的义体摊贩所贩售的二手义肢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老旧的社区服务机器人正用塔尔语不停重复着“欢迎光临”。
这个社区仿佛被时代所抛弃,科技进步的潮流被这片移民社区拦截门外。
他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嘈杂喧闹,太低俗了。
塔尔移民的交谈声、店铺里播放的异域音乐与街头黑客推销破解芯片的合成音广告混杂在一起,黄玺嘉烦躁不已。这里破旧到连市政统一铺设的全息导览路标都因信号不良而闪烁个不停。他深深怀念起铂金海岸那经过精密过滤、带着淡雅香氛的空气。
但一想到要办的事情之紧迫,黄玺嘉还是按捺下心中不满,赶紧收回鄙夷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又紧了紧手感顺滑的高级合成丝绸领带,然后拿出终端重新开机,循着名片上的那串原始的数字号码发起了通讯请求。
通话在快自动挂断时终于被接了起来,隔着终端都能感受到对面穿透耳膜的热情洋溢,“有困难找夏利奇!夏利奇侦探事务所为您服务!您好,我是夏利奇,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你好,我在两天前预约了今日的会面。”
“噢!您好您好,是……黄先生是吧!”
“我现在已经到达名片上的地址,”以防万一,黄玺嘉又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地址与建筑门牌上黯淡的金属数字,“绿芙蓉街453号。”
“很好很好,那么接下来请按照我的指示前行。首先调转您的身体180度,过了这条马路向右转前进100米,然后左转前进50米有一条巷子,当您看到门口有一只巨型白色熊型玩偶……噢那的确是白色的,只不过饱经沧桑变成了灰色,好的,就在熊型玩偶的右手边,请进!”
经过一番拗口的左拐右拐,黄玺嘉终于在被绕晕前抵达了目的地。眼前的店铺赫然是一家老旧的洗衣店,门头的金属框架锈蚀严重,霓虹灯管缺笔少划,但意外的洗衣店生意不错,来来往往的移民怀抱着一大篓衣物拥挤吵闹地大声说着异国语言,那阵欢笑声刺得黄玺嘉耳朵生疼,隔着店门都能听到店内洗衣机烘干机齐齐作响犹如在被拖拉机轰炸。
“……你在开什么玩笑?”黄玺嘉嘴角狠狠一抽,这女人在耍他?他从来不喜欢恶作剧。黄玺嘉刚想发作电话却已经被对方提前预知一般挂断。
耳边的忙音无情地嘲笑着他,黄玺嘉的脚像被胶水粘住,无法动弹。他怀疑自己真的被耍了,可这的确是贾茉莉所坚持要委托的人,一时间他在离去和进门之间犹豫不决。
忘记关机的终端震动响起,黄玺嘉低头一看,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盛夏的诺州,他硬是出了一手冷汗。
他牙一咬,将终端塞回西服口袋里,毅然决然推开玻璃门进入洗衣店。店内更显嘈杂,前台还有人聚在一块大声打着牌,廉价洗衣粉的香气混杂着机油、人体汗液与诺州夏日特有的湿热,形成了刺鼻的气味。洗衣机的轰鸣声中夹杂着窗外不断重复的合成女声广告:“诺州移民局提醒您:请及时更新您的身份芯片”,黄玺嘉掐住鼻子,他感觉自己鼻炎要犯了。
前台坐着褐色皮肤衣着花哨的塔尔中年女人正大声不耐地用塔尔语讲着电话,唇边夹着半只香烟,手上还忙碌地玩着诺州扑克,店内来人她只撩起眼皮一瞧,不用黄玺嘉开口便知道他的来意,涂着红指甲的手向身后一指。
黄玺嘉随着手指的方向走去,穿过一台又一台洗衣机走进后房疑似杂物间的地方。只见尽头处有一间半掩的暗绿色窄门,一张木牌摇摇晃晃地挂在上面——夏利奇侦探事务所。
黄玺嘉绝望之余忽而有些庆幸。这看起来和他在移民社区新闻里看到的专门处理底层纠纷、坑蒙拐骗的野鸡事务所没什么两样。他萌生了退意,门里的人眼却相当尖利,从缝隙中看到了他的身影,呼啦一声迅速拉开了绿门,热情洋溢一张谄媚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黄先生,欢迎欢迎!请进!”黄玺嘉还没反应过来就不由分地被一股大力拽进了办公室里。
一进门他就被这逼仄昏暗的小房间压得喘不过气。这间办公室应该本是洗衣房的杂物间,左右不过十个平方,一张破旧猪肝色办公桌和前后两张掉了皮的绿椅子就已经快塞满了整个空间,墙上挂着一张可以折叠的弹簧床,室内除了几乎堆到天花板的书和文件以外便只有一盆意外鲜艳欲滴的绿萝。
这位被引荐的侦探中等身材,压在卡其色贝雷帽下的姜黄色长卷发因为疏于打理而显得蓬松凌乱,她的黑眼圈重到像化了时兴烟熏妆,明明惫态十足,但浅色眼睫毛下却是一双清醒得狡黠灵动的蓝眼睛。也许这位侦探刚从那张折叠床上匆匆爬起来,身上的白衬衫皱成一团,黑色的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翻飞的衣领下,昏黄的光线下夏利奇笑得像中了彩票,黄玺嘉在震惊和嫌弃之余不由怀疑夏利奇是不是装了某种情绪调节芯片?不然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仿佛读不懂黄玺嘉的表情,夏利奇以出乎意料的大力将他按在了房间里唯二的一把椅子上,在他坐下的一瞬间这把老旧椅子的弹簧吱呀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您喝些什么?茶,还是咖啡?顺带一提我推荐咖啡,这豆子是老板娘上个月从塔尔人肉背回来的,塔尔的咖啡想必像您这样的——”夏利奇变魔术一般不知从哪掏出两个杯子摆在了桌子上,蓝色眼珠滴溜溜在黄玺嘉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笑得更加灿烂,“艺术家,一定耳熟能详!”
在这样的房间里黄玺嘉提不起兴趣品尝任何食物。但平心而论,虽然夏利奇表现得浮夸又邋遢,却长得还算周正,他上下扫视了她一眼,肢体干净,带着未被时兴义体改造风所侵蚀的原生感。于是黄玺嘉勉强压抑住无名火,“不必了,咳咳……我们说正事吧。”房间里的灰尘让他鼻炎发作了。
“您身体不舒服?真遗憾,那为您倒一杯水吧!噢,不用在意我,请继续,我在听!”
即使满腹疑虑,想到迫在眉睫的事情黄玺嘉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焦虑地开口:“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我遇上了一件麻烦的事情,我认为有人想要杀死我的爱人!”
夏利奇倒水的动作一顿,眨眼,“这可真是相当有趣……呃,我的意思是我为您的悲惨遭遇感到十分同情。请继续……”
“事情从什么地方说起比较好,让我想想……大概半年前,我的爱人忽然惊慌失措地找上我,她无论走到哪都能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一开始她认为是巧合,毕竟她不怎么出门,常出入的区域也就那点地方,和她行动轨迹重合的人也想必不是没有……直到这个情况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某日这个男人甚至出现在了她家门外!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可我的爱人相当地确定,毫无疑问,就是那个男人!”
夏利奇给自己也倒了杯水,随后坐回了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一边将杯子举至唇边一边点头,“原来如此,这可真是惊险,的确该好好调查一番。时间过去这么久,想来您和夫人应该有所收获,有了怀疑的对象吧?”
黄玺嘉抬起右手捂住半边脸,似是气恼又是担忧,“没错!我们怀疑那个男人就是我爱人的丈夫!”
“噗——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