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拦住的萧钰暂且放下跳进祭坛看看的想法,颇为遗憾地坐上回宫的马车。
萧钰赖回软垫和绒毯搭的新窝内,摊开的冕袍袖口不小心搭在了入车骖乘的魏霜腿上,他又嗅到魏霜身上的酒香,却变了味,和早上的清甜相比,变得微微发涩,他奇怪地朝魏霜看去。
“异象并非臣所为,把臣推进祭坛也不会再有天降异象。”魏霜抬袖躬身,学会了抢答。
萧钰抽回被魏霜不慎勾住的袖口,心情很好道:“没有,朕只是在想一会的登基大典。”
魏霜:“群臣自会配合陛下,不必紧张。”
“会顺利进行的吧?”萧钰掀开帘帐自说自话,留给魏霜一后脑勺晃动的毓珠。
“嗯。”
风荡了进来,吹散满帐酒意,魏霜又变回寡言慎行的模样。
最后也最为重要的登基大典果然没出意外,萧钰身着玄黑冕服站在阶上,礼乐钟响,天上洒落的鎏金照亮萧钰至胸前蜿蜒到袖口的金龙鳞纹,他站在巍峨的大殿前,庄严肃穆地接受朝臣三拜九叩的大礼。
魏霜领头跪下了:“臣魏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声叩拜,萧钰眼里却只有跪在脚边的魏霜。
“你会护着朕的对么?”萧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
“嗯,臣万死不辞。”魏霜抬眸,掷地有声。
萧钰走上前亲自将魏霜扶起,笑吟吟握紧魏霜手腕捏了捏:“皇叔无需多礼。”
礼成,封赏百官。
初来乍到,头一回做皇帝,萧钰人都认不清,这会儿谁也指望不上,他只好端起慈祥的笑站在一边频频顿首,一双桃花眼弯成了狐目。
一切尘埃落定,底下群臣再度齐声叩首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势浩大,锣鼓喧天。
一举将萧钰送回寝殿用晚膳。
大典已然结束许久,萧钰身着常服,一头如瀑青丝垂在腰间,但白日的喧嚣仍在耳道内嗡鸣回响。
萧钰咬着筷子,看着满桌宴席出神。
时不时咧开的嘴角扬得一旁伺候的冯顺汗毛倒立,脊背发凉,心里隐隐涌起不好的预感。
“陛下,汤要凉了,老奴再给您添一碗?”冯顺试探地问了一句。
“好啊。”萧钰笑嘻嘻把碗递过去,得到一碗油腻腻的浓汤。
萧钰嗅了嗅,一饮而尽。
冯顺把解腻的小菜往萧钰面前推了推。
他家小殿下……不,他家陛下口味素来清淡,不喜油腻荤腥,宫里的太医每月来把脉都要念叨一句小殿□□弱身寒需多进补,但,萧钰从来不听,精心炖煮的浓汤都是尝过一小口就再也不碰,今日……今日……
事出反常必有因!
让他一探究竟!
“朕还要。”萧钰主动朝冯顺伸碗。
“再来碗汤?”冯顺不敢置信地接过碗。
“肉也要。”萧钰眼巴巴盯着放得最远的大肘子。
萧钰平日少食,冯顺不敢多添,掂量着给人又添了小半碗。
萧钰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来者不拒,没一会碗中见了底。
陛下今日战绩,两个半大肘子,三碗浓浓的药膳鸡汤,素食若干,米饭一碗。
“不要了吧?”冯顺心惊胆颤地数着,见萧钰终于放下碗,冯顺不确定地询问。
“嗯,撑了。”萧钰瘫在椅子上心满意足。
冯顺:“……”
高兴到饥饱不分,给自己吃撑了。
怎么能高兴成这样!!!接诏书那天还闹脾气呢……
冯顺是跟在萧钰母妃身边的老人,宫中十余载,历过大风大浪,但跟着萧钰一同升了官,皇帝身边的浪,他还是第一回挡。
做皇帝,无论落在谁人头上都是大喜事,只是他家陛下从小就没心没肺地长,如今比在宫外时还受制于人,竟然还能如此乐观。
皇宫内,处处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他家纯白的小殿下如今被推上高位,成了人人觊觎的香馍馍……冯顺担忧地叹出一口长气。
也不知是喜是忧。
“是不是宫中又有人为难你?”萧钰突然立起身,眼眶内难掩戾色。
“陛下如今已是天子,哪里有人敢为难咱家。”冯顺又叹。
“也对,朕已是天子,他们不敢。”萧钰走到铜镜前,眼眶内琥珀色的金瞳和往常无异,想起车舆内魏霜坦然无惧的视线,他眨了眨眼,变回无害模样。
萧钰自生下来,一对眼眸就与常人有异,琥珀般的金瞳,嵌在那张好容颜内,像洒了碎金,极为好看。
这样的好样貌,本该备受偏宠,却因一句不祥妖物,被先帝不喜,在母妃坚决相护下,萧钰才能在宫内被养到八岁。
八岁,母妃在那场大雪中病逝,此后妖物的传言愈演愈烈,宫人,宫外人,都怕他。
他被迁出宫外,身边只有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嬷嬷和冯顺二人敢跟着。
嬷嬷在叛军攻进来的时候护着他也没了,身边可信的只剩下了冯顺一个,而今,杀出个糊里糊涂的魏霜……
萧钰脑中一闪而过魏霜信香的气味。
清甜时,像极了母妃宫中偷藏的桃花酿。
萧钰对着铜镜又眨了两下眼睛,蹦跳着坐到龙榻边上。
魏霜,很好听的名字,很好看的人。
很香。
——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陛下,该歇了。”冯顺捧着漱口的茶水进来。
“冯顺……”萧钰的身形隐在昏暗的灯光下,只余一对金瞳印照着烛光。
“朕……”萧钰转过身,看清冯顺面上愁容,又把话咽了回去,“这就睡了。”
萧钰在皇宫内住了有些时日,养心殿的布局早就换作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但今夜坐稳了皇帝的身份,钻进龙帐内后,却睡得不安稳。
萧钰断断续续醒了两三回,辗转反侧,试了多次也实在睡不着,他干脆掀开帘帐起身。
床榻才出声,特意蹲守在一旁值夜的冯顺立刻扶正帽冠,朝萧钰探出一个忧心的脑袋。
“陛下,可是有话想对老奴说?”
冯公公掐着嗓的一席细尖话,彻底断绝了萧钰回笼觉的可能。
“我睡不着。”萧钰爬下床,像在宫外一样,蹲在冯顺身边坐下。
“唉!咱家也睡不着好多天了。”寝殿内室无人,冯顺移远手臂上搭着的拂尘,“陛下,老奴是个不会说话的,但照顾您久了,不免唠叨些,既坐高位,今后您就不能像这样自称啦。”
萧钰朝忧心忡忡的冯顺笑了笑:“朕知道了。”
冯顺头一晕,他隐隐瞧见萧钰身后有尾巴晃了晃。
怎么还在乐着?
“陛下今天可是见了什么人?”冯顺问。
萧钰低下头羞赧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得了一贤臣,你知道吧?魏霜,就是那个杀进小院把朕救走的领头兵,父皇让他辅政,封了摄政王,他今日在登基大典时朝朕下跪,说会护着朕,他的信香也很好闻,像桃花酿。”
先不论摄政王那杀伐果断的凶神名声,退一万步讲,哪有正经乾君整日将信香外放?还给未分化的陛下闻见了。
冯顺倏然脑内晃过两个大大的“佞臣”警示。
有人青天白日不要脸!明晃晃勾引自家陛下!
“陛下,摄政王信香固然再清甜,也是位乾君。”冯顺委婉提醒。
是乾君,就不好纳进后宫当后妃,陛下不能喜欢呐!
萧钰头一歪,抬起手握了握拳:“朕知道,除了乾君也很难能长成魏霜那样,朕再过几年分化后也当像那般威武。”
最好能高魏霜一个头,反过来将人揽在怀里。
冯顺一噎:“……”
原是自己心脏。
但冯顺还是忍不住想多提醒一句:“摄政王对陛下,恐怕不是纯臣的心思。”
“不提魏霜了,今夜朕吃得有些多,好像积食了,朕想出去走走。”萧钰站起身拍拍手。
“那奴去给陛下掌灯。”感觉事情并不简单的冯顺皱紧眉,简单挑弄灯芯的活,他做得心不在焉,烛火上下跳动,晃乱了萧钰的影子。
——
养心殿离御花园有一段路,萧钰往北行,空荡荡的宫墙下,稀稀疏疏烧着几盏宫灯,他穿过朱红砖墙琉璃瓦的长廊,沐浴着春夜凉光,悄悄打了个喷嚏。
冯顺极快地把搭在手臂上的披风给萧钰围上。
“开春了才冻人,您多披件衣裳。”
“无妨,朕……”
“新陛下长得真好看,今天我偷偷瞧了,俊俏得像个玉人,什么时候我也能长那样……”
“你胆也太大了!在背后悄悄比照议论陛下,不要命啦!”
几堵宫墙外传来值夜宫人的窃窃私语声。
萧钰停下脚步,将食指抵在唇前。
冯顺也立即放轻脚步屏住呼吸。
“陛下之前养在宫外,现在被摄政王带回宫控制着,也是可怜人,我听说这位将军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陛下那般玉人怎么斗得过……”
听见同魏霜相关的消息,萧钰示意冯顺吹灭烛灯,自己则蹑手蹑脚靠近朱墙,只闻那道大胆的声音又道。
“出事那天小六在御前当差,说是先帝遗诏上本来没有陛下的名字,后来摄政王带着陛下进宫后,逼着先帝添上了陛下的名字,陛下入宫前,宫中疯传,摄政王做的也是叛军勾当,当今圣上也是得位不……”
另一道稍显沉稳的声音及时插进来打断。
“嘘嘘嘘!小六都不识字,最爱乱听乱说,这种没根据的事你不要到处乱讲,陛下能在叛军袭城时活下来,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你这话被别人听见,我们俩就都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大晚上的哪有人呀,大家都说活下来的不止陛下一位皇嗣,正是因为陛下的眼睛有异,摄政王好控制才……”
“咳咳咳!”眼见萧钰面色越来越黑,冯顺亮起灯笼,猛咳数声。
两名值夜的宫人下意识捂住嘴瞪大双眸。
“诶呦呦!值夜就值夜,净乱说些什么混话!自己掌嘴!”冯顺不紧不慢提着烛柄,站到两人面前。
冯顺前面,萧钰亮着半边身子,一对金瞳幽幽反射着烛光,像等待捕猎的野兽。
宫中除了新帝谁还能有这样一双眼睛,两个小姑娘面色瞬间煞白,跪地把头磕得哐哐响。
“奴婢不该乱说话!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萧钰沉气:“冯顺。”
冯顺心领神会,甩着宫灯将两位姑娘的脑袋扶起来。
“朕得位不正?”萧钰眉眼一弯,笑道,“那谁愿意做皇帝给谁做好啦!朕就乐意做个闲散王爷。”
只要自己的皇兄们有人还活着,他当然乐意禅位。
但,还有人活着吗?
萧钰笑得如沐春风,却将两个小姑娘吓得面色白如纸,身体哆哆嗦嗦,恨不得把头重新砸在地上,好在有冯顺的双手挡着。
“登基大典才过,就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扰朕和摄政王安宁。”几句无心八卦而已,萧钰幼时不知听了多少,他没放在心上,他更在意故事中和自己牢牢绑定在一起的魏霜,“朕看,是因魏霜先一步讨到朕的欢心,有人眼红了吧。”
这偌大的皇城,原来不止自己一人深陷流言的漩涡。
萧钰打了个哈欠。
“走吧冯顺,将她们带上,回寝殿。”
“还不谢恩!”冯顺一挥拂尘。
“谢陛下饶命!谢陛下饶命!”两个小姑娘劫后余生地抱成一团。
——
天亮了。
斜阳早早穿透窗棂,衔着叽叽喳喳的魏霜叫。
不过辰时,魏霜就已抵达养心殿请安。
萧钰怔了怔,烦躁地顶着一头炸毛从被褥中钻出来。
“又不早朝,这么早来烦朕,是想蹭宫里的早膳吧!”昨夜没睡好,萧钰心情很不美丽。
经过一整夜的深思熟虑,萧钰愉快地接受了自己和魏霜是与虎谋皮的设定,但今日一早被吵醒,萧钰决定暂时单方面撕毁同盟协议。
萧钰暴躁地一抬眼,瞧见魏霜胳膊下夹着冯顺闯进内室。
“已过辰时,该起了陛下。”
辰时怎么了?他在宫外巳时过半才起!
猫:[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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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