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四年的除夕夜,京都大乱,淮王率亲兵攻入皇城,炮火一并纷扰了皇城外的沿街小巷。
魏霜从驻地赶回缴清逆贼,却也晚了一步,帝王中箭,重伤难愈。
遍布惊雷的除夕夜,梁德帝留下一纸遗诏,撒手人寰。
是夜,举国哀恸。
除了萧钰。
年仅十五的他尚未从叛贼袭城的惊愕中回过心绪,就糊里糊涂成了遗诏上的准新皇,来迎他回宫的领头兵满面血污,把浑身哆嗦的自己裹进一张暖和的白狐狸披风内。
血气熏天,魏霜身上也全是血腥气,血腥气中夹着药膏的苦涩,萧钰感觉自己嘴里被硬塞了块什么点心。
甜的。
“你给我吃了什么?”
那人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容:“别动,安静。”
萧钰及时噤声,他重新缩回狐狸毛披风内,暗暗扣喉咙。
尚不等他吐出来路不明的食物,就闻见了一阵好闻的酒香,接着,萧钰便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再睁眼,就被塞进了皇宫,那人身上的奇怪酒香被一系列繁杂的礼仪挤压,被萧钰抛到脑后。
先皇已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萧钰急匆匆被赶上皇位,改年号为承安。
择吉日,行登基大典。
夜间刚下过小雨,林间荡着湿意。
车轱辘嘎吱嘎吱驶过京郊,沾上不少初春的新泥,大典前先祭宗庙,天子车驾正去往太庙祭坛。
才出皇城,萧钰捂着屁股缩在车舆左侧,因拦路的乱石吃了好一番苦头。
从皇城到宗庙有好几里,一路驶来,萧钰被身上一身庄重的冕服拘着,弯不下腰,靠不上墙,头还很重。
常年养在宫外的萧钰自由惯了,许久没有人逼自己端坐,空荡荡的车舆内只挤着两个人,他悄悄叉开腿,扶歪头上压着的冠冕,十二旈冕玉珠垂在了肩上。
他现在是准皇帝,应当没有人敢说他。
吧?
萧钰四仰八叉地靠着,腰肢因为颠簸扭来扭去,眼珠一刻不停,从上车起就在上下打量华丽的天子车驾内部,但余光却总有意无意扫过坐着车舆右侧另一名成年男子。
是前些日子救下他的领头兵。
听说因为救驾有功,让老皇帝……咳,让父皇得以有血脉留存,所以父皇临死前,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封了他个什么侯位来着?
哦对,定安侯,魏霜。
那老皇帝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凶神来辅佐自己成就大业,还破例特许魏霜以异姓摄政。
也不怕自己也克死这位名义上的新皇叔。
萧钰正想着,魏霜的目光扫了过来,同时,他朝萧钰伸出手。
前些日子都城大乱的阴云尚未离去,被酒香裹着的血气先飘过来,萧钰眼神一凛,下意识跳上座椅躲开。
魏霜递来的软垫,就这样僵持在半空中。
“……软垫。”那人也不多解释,平举着垫子的手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一动不动。
好稳的手!好凶残的软垫!能一软垫捶死十个朕!
总归是没有恶意,萧钰大度地摸了摸旈珠,直起身,从座椅上不急不缓跳下来,犹豫半晌,依旧没伸出手。
他抬起头正大光明审视魏霜。
马车疾行,迫使春风掀开明黄的帘帐,车舆内弥漫着的血气倏地淡了,显出被遮掩住的酒香,萧钰深吸一口气。
此人好凶!
魏霜几年前已分化为乾君,常年居北境戍边,武将出身的摄政王身长八尺有余,宽肩窄腰大长腿,身形匀称漂亮,是标准的虎背蜂腰,奈何久经杀伐,近日又才肃清了叛军党羽,身上的血气难消,剑眉星目间尽显凶神恶煞,面上高悬的鼻梁,下颌分明的线条更是让魏霜看上去疏离刻薄。
好看又不好看,要是笑一笑就好了。
冷峻的眉峰低一些,唇角再弯一些……
萧钰正想入非非,停在半空的大掌突然离自己越来越近……萧钰偏过头闭上眼——接着,身体传来熟悉的失重感。
这逆贼要做甚——咦?
魏霜拎起萧钰,把软垫放到萧钰身下,又从座椅下方掏出一团绒毯:“陛下坐好。”
身体重新落回实感,萧钰屏住的呼吸差点因为擦过面颊的血气拐进绝路,幸好,魏霜很有分寸地及时收回手,坐回该坐的位置,两人迅速拉开的距离让萧钰有了喘息的余地。
呼吸重回平缓的萧钰抓紧身上新添的毛毯凑到魏霜身边:“你不怕朕?”
魏霜:“怕什么?”
“朕是妖怪,盯着朕的眼睛看久了,会死得很惨哦。”萧钰眨了眨眼,在魏霜朝自己双目望过来的瞬间,又匆匆垂下眼帘,挡住自己眼中异样的瞳色。
魏霜并未移开视线,只是皱眉:“……无妨,臣久居沙场,身上煞气重,寻常妖物近不得身。”
萧钰无趣地缩回角落:“哦。”
原来如此,找来一尊煞神压在自己身边,方便随时取朕性命,老东西真是用心良苦。
“你身上的酒味是乾君的信香吗?”没一会,萧钰又问。
“……?”这回换作魏霜不敢置信,他将萧钰抱回皇城时,查看了许多遍,萧钰身上还没有开始分化的迹象。
这个世界少部分人会在十多岁时迎来二次分化,乾君为强,坤者则不分男女皆可孕育子嗣,若是没有分化的普通人,就是泽兑。
萧钰提到的乾君,就是分化后最为强悍的一类,是食物链的顶端,大部分乾君都争强好斗,同性相斥,对其他乾君的信香极其敏感排斥。
换句话说,同为乾君的两人,很难在密闭空间内坐住。
“朕生来就能辩识信香,只是分化前分不出性别,冯顺同朕说过,摄政王魏霜是位乾君。”萧钰自然知晓这些,他怕魏霜误会,遂解释。
乾坤结合生下的孩子,日后必定会迎来二次分化,在未分化时,就可以嗅到他人信香,大梁为保血脉优越性,皇室后裔都是乾坤相合,萧钰更为特殊,他不止在幼年就能嗅闻到他人信香,还能借信香辨出他人喜怒。
车厢内若有若无的酒香瞬间被敛得无影无踪,萧钰瞧见魏霜面上飞过一抹尴尬。
“朕分化后也会长成你这样吗?”
萧钰不介意身旁乾君没有收住信香的失礼,他更在意其他事情。
哪怕是坐着,萧钰看上去也比武将出身的魏霜瘦弱许多,单薄纤细的身形,能被高大威猛的魏将军一把拢进怀里。
少了许多威严。
魏霜实话实说:“很难。”
萧钰不说话了,他往边上又靠了靠。
车帘合拢,马车摇摇晃晃,萧钰缩在被褥中,闻着车内的酒香不知不觉晃歪了头。
车轮吱呀吱呀转,碾过不知哪块小石头,把萧钰晃到了魏霜肩上。
魏霜肩上倏地一重。
他侧过头,只见肩上靠着的面颊泛着病态的苍白,唯有双颊晕开一点醉意,方才那对漂亮过头的桃花眼此刻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随颠簸微微颤动,挡住了左眼下边的小痣。
魏霜屏住呼吸想凑近些,但偏偏煞风景的旈冕玉珠啪啪往自己胸口砸。
魏霜抬手将旈冕玉珠拨回去,红润的珠子被车轮下的无数的小石子一震,碾过萧钰白皙修长的脖颈,在锁骨上方留下坑坑洼洼的红印。
魏霜呼吸一滞,默默将手放回腿上,正襟危坐。
临到目的地,萧钰似有所感,猛然从睡梦中抽身,他几乎挨在魏霜边上,几根修长漂亮的白指帮迷蒙的眼扶正头上的冠冕,萧钰撩开玉珠,歪过脑袋睡意朦胧地盯着魏霜欲言又止。
“朕……”
魏霜淡漠的视线扫过来,萧钰梗了梗,头皮发麻。
问句话也这么凶……朕下车后让冯顺帮自己理好了,睡歪了就歪了,也不是很丢人。
“衣领乱了。”魏霜这回没伸手。
“现在呢?”萧钰借魏霜漆黑的瞳色迅速正衣冠。
“嗯。”魏霜不动声色把视线从萧钰锁骨下方深入衣领的红印上挪开。
被凶神镇了一路,萧钰有惊无险地蹦下天子车驾。
昨夜刚下过雨,湿润的水雾拂面,沾湿了垂地的衣摆,萧钰轻咳两声定神,保持住帝王该有的端庄,绷紧脸被众人簇拥着走往祭祀的祭坛前。
礼节繁琐冗长,跪过好几回,膝盖潮了又干,直到庄严的钟乐声缓缓响起,萧钰继续往前走时,才发觉跟着自己一同下车的魏霜突然不见了。
凶神呢?
被自己戳破了信香后跳祭坛行封印大阵去了?
好了,这下连禅让诏书都省了,摄政王继位,名不正但言顺。
不等萧钰继续神游天外,他忽然听见了国师卜卦的动静。
萧钰对这套流程极熟。
很快,国师就会面色大变,指着自己眼眶中的琥珀色金瞳,怒斥自己是个不祥妖物,再神神叨叨念一些“天煞孤星,六亲缘浅”之类的话语危言耸听。
嘛……或许也不是危言耸听。
自己出身皇家,二十七八个血亲,不还是死得差不多……前些日子驾崩的驾崩,被屠灭的屠灭,也不知道国师还能占卜出什么新鲜事。
萧钰挺直脊梁,朝看不清容貌的国师故意睁大眼,他仰头盯紧国师,等得有些不耐烦也迟迟没听见铜币落地的声响。
这卦卜算时间怎么这么长,卡住了?
卦打了哑炮,身边的血气携着酒香倒先回来了,魏霜抬手在萧钰背上轻轻按了按。
萧钰一激灵,发尾微微炸开。
凶神跳完祭坛,又来盯自己了!
“国师是自己人,陛下不必忧心双目,之前的不祥传言无非是小人算计谗言,臣早已处置妥当。”魏霜压低声音,“别怕,臣会护着陛下。”
闻声,萧钰短暂地震惊了一瞬。
车舆内的闷葫芦魏霜竟然还能说出这么一大长串贴心话!
祭礼还在继续,不能回头,萧钰不大高兴地接过最后三柱香。
轰隆!
祭坛正中一声异响。
湛蓝的天空明明晴空万里,偏偏在萧钰参拜宗庙时,天边隐隐传来数声悠长龙啸,夹杂着不见乌云的电闪雷鸣。
卦象将开,天生异象,同时大风起,垂在眼前的旈珠微微摇晃,萧钰终于等来了哑炮的第一声响,只见几枚铜钱从龟壳内掉落在地,国师神情恍惚,捧着龟甲神叨叨跪地惊呼。
“真龙眷顾!天降吉兆!”
一场异象,国师几句话,自己的眼睛又莫名其妙成了吉兆,困扰多年的异端摇身一变,成了大梁百年难遇的帝王相。
一句没根据的谣言,就把他母妃那样好的人困住了。
现在一场堂而皇之的吉兆,又将他捧去高位。
原来操纵人心这么简单。
萧钰压下心中翻涌的浪波,面无表情停在原地等候魏霜扶自己入座。
他直勾勾盯着魏霜,走离祭坛时,萧钰突然停下回头朝魏霜问道:“祭坛真能跳出天降异象?”
魏霜:“……??”
[摊手]开文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