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笑了笑,没有更正广青桂用词不当。
他坐在椅子上,缓缓抿茶,面容深邃,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怎么?”秦氏见状,低声询问。
广济摇头,视线幽怨深邃,却不说话。
“真是个哑巴。”秦氏知晓广济的性子,见他不愿多言,不再追问不过简单抱怨两句,便将之放过。
“离京越来越近。”广济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他低声问:“真不去寻亲?”
秦氏面无表情,她低头饮茶,不愿回答。
广济轻笑:“看来娘子也是个哑巴。”
秦氏瞥他一眼,略微无语。
广济笑:“咱俩都是哑巴,这才登对。”
“爹爹娘亲都是哑巴?”广青桂捧着茶盏,眉头拧起,仔细思索好一会儿:“那我也要当——”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氏的手捂住,广青桂话被悉数堵回去,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秦氏微怒:“不许胡乱说话。”
广青桂失落点头。
“娘亲小气鬼。”
被秦氏松开后的第一句话,广青桂便控诉秦氏。她哒哒哒跑到广济身边,上半身趴在广济大腿上,抬起脸蛋:“爹爹,娘亲是小气鬼。”
广济眉宇间的忧愁消散,他掐了掐广青桂嫩生生的脸颊,轻笑:“爹爹是什么大方的人吗?”
广青桂如遭雷劈,只能嘟着小嘴,闷闷不乐。
小孩子的情绪就是如此简单,高兴便笑,不高兴就哭。在没有危险的单纯情况下,她可以自由自在宣泄情绪,哪怕最简单的做自己,也会让人感到愉悦开心。
“荷心。”
姜倾将最后一份奏折批完,揉了揉发酸肩膀,轻声喊。
荷心应声而入,她自然站在姜倾身后,为她揉肩,力道合适,手法娴熟。
姜倾面上疲态很快消散,她闭上眼,安静地享受这一切。
“虞琦死了。”
冷不丁,她突然冒出一句话,荷心因为这没头没脑却又实在重磅的消息惊到,手上一时失力,疼得姜倾倒吸冷气。
“娘娘恕罪。”荷心立即跪下,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
姜倾睁开眼,目光冰冷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半晌,一脚踹在荷心肩头,将人踹得往后滚好远。
“再有下次——”
荷心匆忙稳住身形,她不敢捂住肩头发痛的地方,勉强维持跪地姿势:“奴婢不敢。”
“嗯。”姜倾鼻子里溢出音节,她又闭上眼,“继续。”
荷心趁着姜倾没有看见,才敢小心揉揉肩膀,脚下动作不停,匆匆赶到姜倾身后,手上动作谨慎而畏惧。
她不敢多问什么,姜倾似乎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的意思。
虞琦的死,就被轻飘飘的带过去,未带来一点波澜。
姜倾对此事的关注程度,甚至比不上刚刚被捏疼那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怒火。
秘制檀香袅袅,肩颈传来力道舒适,慰藉姜倾满身疲倦,她呼吸逐渐均匀,双眸沉沉。
竟是难得好眠。
她睡得不算踏实,梦里总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
有些人她已经记不得,嘴里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而有些人,满脸是血,面上含泪,跪在地上低声哀求。
“母后……”
哀切的声音像是钝刀子,一刻不停刮着她的肉,好似非要将姜倾心头肉生生刮下,让她疼痛至死。
“母后……”他的面容还是如此孱弱俊秀,衣服总是不合身,穿在他身上的时候,只觉得大了许多。
此时,更是瘦削。
他满眼皆是泪水,一张口,便有源源不断地血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出,将他过于宽大的衣襟染红。
“母后,为什么这样对我?”
充满信赖、依赖感的声音,在梦境之中换了个语调,听起来居然如此陌生。
姜倾心痛到无法呼吸,她眼眶发热,试图伸出双手去拥抱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手心传来阵阵热意,好似握住火炉。
梦境中一切闪退,画面消失,姜倾猛得睁开眼,低头看向双手——她的手不自觉举起,现在紧紧握着另一只较小的手。
同样的大小……
穿着同样精致而华美的衣裳……
梦境和现实几乎重叠,姜倾不知道是惊是喜。
她眼神发直,愣愣往上看,当看清对方面容之时,浑身力气被抽离,姜倾五味杂陈地闭眼。
“皇祖母,你没事吧?”
虞钰担忧地握紧姜倾的手,汗津津、毫无温度。
似乎是才从冷水里面打捞出来。
虞钰不嫌弃对方手上都是汗,用双手捧着姜倾的手,放在嘴边哈气:“皇祖母,你的手好冷,是不是做噩梦了?”
孝顺而乖巧。
姜倾已经完全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她面色复杂地看着虞钰,瞧见她正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取暖,甚至没有察觉,旁边还站了个荷心,这种事情,完全不需要虞钰自己来做。
“你这孩子……”
姜倾面上终于带了笑意。
她坐直身子,认真看着虞钰:“怎么进来之前,不让人通报两声?”
说罢,斜眼看荷心,明显不悦。
荷心瑟缩一二,作势要跪。虞钰却先她一步开口,笑眯眯道:“是我故意不让荷心通报的。”
“为何?”姜倾问。
“皇祖母日夜操劳,在凳子上能睡着,便说明你已经极度疲惫。”虞钰大眼睛里满是真挚:“现如今皇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怎么能打扰皇祖母好梦?反正我不过是想来看看皇祖母,想要同皇祖母说两句话而已,皇祖母既然睡着,我在旁边守着皇祖母也行。”
她笑得不好意思:“只要能够待在皇祖母身边就行。”
姜倾心弦被一双无形打手触动。
在过去,也有这么一个孩子,宁愿冻得失去知觉,也不愿意打扰了自己。
那个孝顺的好孩子,如今却是再也回不来。
还好,偶尔能够梦中相聚。
想到过去相处时的欢喜,姜倾看眼前之人,亦温柔仁慈许多。
“陪我这个老婆子干什么?怎么不去找你的玩伴,不是废了许多功夫,将他从姜府带回来么?他哪里得罪了你,居然带回来第一天就扔去犄角旮旯里,连饭也不给人家吃?”她笑。
虞钰笑得天真无邪:“他长得太丑了,吓人得很。而且也不听话,我说话他居然还敢顶撞。”
“那你就将人随便处理了?”
“不可以吗?”虞钰反问。
姜倾心中百般情绪交织着,面上流露动容、迟疑等诸多表情,最后,不过是莞尔一笑,“你是皇帝,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把他杀了也行?”虞钰问。
“可以。”姜倾面上已经不见丝毫温情,她笑得虚假,“不过是罪奴,现在能够活着,已经是仰仗你大恩大德,哪怕立即让他去死,他也该高兴领命。”
“可是我不想杀死他。”虞钰捧着脸颊,叹气,小小的孩子,居然也有忧愁。
“为何?”姜倾问。
虞钰面上愁绪更重:“我虽然嫌弃他长得丑,说话不好听,可他是我宫中唯一玩伴。他如果死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宫中。”她抬眼看姜倾,可怜得像是幼犬,“皇祖母,皇宫太大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太孤单。”
姜倾面露愁绪。
“是啊,皇宫太大了。”
一个人,当真孤单。
“所以我不想杀死他。”虞钰撑着下巴,因为最近吃食好,原本消瘦脸颊,已经有些肉,现在被手撑起,滑稽又可爱。
她蹙眉思索着,好一会儿后,来了精神:“皇祖母,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乖乖听话,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啊?”
姜倾笑起来:“你是皇帝,何须对一个罪奴如此费心?”
“可是。”虞钰瘪嘴,没有将话说完,但那双委屈的眼睛,已经将意思传尽——她害怕孤独。
她没有朋友。
她没有玩伴。
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不能思考更多的事情,只想要有个朋友打发时间。
“想要朋友?”姜倾问。
虞钰立即疯狂点头,其动作太快,只能看见她残影。
姜倾笑起来:“这有何难?”
虞钰惊喜地望着姜倾:“皇祖母,我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皇帝身边,不需要朋友。”姜倾轻声道。
虞钰面容瞬间黯淡,本来扬起的嘴角,缓缓下垂,像是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可怜孩子,无措又伤心。
“皇祖母不是要食言。”看见虞钰如此模样,姜倾放柔声音。她亲密地揉虞钰头发,轻声哄着:“你的老师不日便要上京,你也需得开始学习功课。届时,你亦会有同门共拜一个老师之下,一起学习,不过你需得记住,你是皇帝,他们是你的臣子。君是君、臣是臣,每个人都揣着目的,万万不可以真心待之,否则会暴露短板,任人拿捏。”
虞钰抬眼,可怜问姜倾:“谁都不行吗?”
“谁都不行。”
虞钰面容沮丧。
她泄气好一会儿后,不死心,又继续问:“安王他们呢,他们是我的哥哥。”
“不行。”
“……那。”虞钰小心翼翼:“皇祖母,你呢?”
姜倾微愣。
她好似被针扎到一般收回手,面上挂起僵硬笑容。
“可以。”
她说:“你当然可以相信皇祖母,天底下,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便是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