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书之听我娘子的 第3章 （三）

连下了几场秋雨，今日总算放晴，诸城外官道上的茶摊又支了起来。

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该添衣的时节，路人皆行色匆匆，轻易并不停留。

远处过来一道人影，踽踽行至跟前，忽而晃了一晃，扶着茶摊的桌椅才站稳。茶摊里的小二被唬得一跳：“客官客官，您这是……”

这人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深色外氅，咳了几声才哑着嗓子道：“能否麻烦小哥给碗水喝？”

“嗳，这就来。”小二应声去倒水。

端起碗盏，这人方拉下面上遮着的面巾，露出一张清俊而憔悴的脸来。一饮而尽后，青年拱手道了谢，又问：“此处距离诸城还有多远？”

小二道：“此处已是诸城地界，离城门约莫还有三里地。客官可是要入城？您若觉不适，可等同路的人捎您一段。”

“三里地而已，走走便到了。”青年婉言谢绝，起身拉上面巾又朝前走去，脚步略微虚浮，却行得斩钉截铁，仿佛与人同行是件多么不受人待见的事。

青年正是东华，他约莫也未想到自己这么狼狈，在茶摊小二看来笔直的肩背其实挺得颇为艰难，掩在外氅下的手攥住胸口，口中喃喃：“司命这张乌鸦嘴，别是真叫他说中了……呸，爷才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回头就把劳什子的‘玉衡’给撅了去！”

小二担心地目送他走远，被客人招呼着端了几趟茶便将之抛诸脑后，毕竟南来北往的怪人从来不少，于他皆是生命中的过客。

没见过东华的人总觉得像他这般不费吹灰之力便一骑绝尘、轻易达成常人可望不可即成就的人，该是个聪慧绝顶、积极上进的豪侠性子。

聪慧倒是不假，要说上进嘛，熟识的人中十个倒有九个半要大摇其头，还有半个约莫是在犹豫——被迫上进算不算得上进。

东华这么个从小就招人恨的家伙，向来与积极二字不搭边，能躺则躺，自甘清静。若是当个田家翁，许是一辈子也就这么躺过去了。奈何总有人看他不顺眼，非要上门挑衅生事，结果就这么挑衅来挑衅去，倒将他越拱越高拱成了武林盟主。这是那帮人没想到的，也是东华自己没想到的。

老门主从不瞒他身世，只说：“你虽不是我亲生，但从小养在身边，跟自己孩儿也是一样的。”东华虽未说什么，却将这份恩情记得很牢。

他对于无父无母并无执念，也无意与人争长论短，一来是不欲夺人所好，二来自记事起，确有件事夺去了大半注意，让他很是困扰。

自小，东华便觉得自己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件什么事。

他无数次做过的梦就是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中奔走寻找，雾霭深处似有什么在召唤，梦里的他好像也知道那里有自己要找的，却只埋头前行未发一言，每一次都以陡然从高空跌落而梦醒终结。

刚过束发之年，他梦里又多了件东西，仿佛是朵花的印迹，艳红欲滴如凤翎，此前从未见过。他靠着记忆描摹出了那花的样子，趁着游历大江南北，向南来北往的客商请教，可惜谁都不知哪里有这种花。

彼时的东华跟还是历练小伙伴的司命探讨：“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是个人？”

换来的是对方浑不在意的嗤笑：“想多了吧！一个人？什么人？女人？哈哈，东华啊东华，看不出来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石头也有思春的一天！”见东华面色不善，他拍拍怀里的东西道，“我给你算得还少吗？你呀，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别想些有的没的，容易过劳死！吃好喝好知道没？吃好喝好！”

十来岁的司命还未像后来那般装模作样，十来岁的东华也还愿意与人说些心事，所以司命便成了这件事唯二的知情者，也因其口没遮拦被揍了一次又一次。

此后东华并未放弃。前些年他无意争武林盟主，后来当上了，他想也好，许是能有更多机会寻一寻心中牵挂。只是无论是花还是人，这些年都毫无进展。待到第二次当选他便有些兴味索然，觉得纯属浪费时间。

司命说的是一桩旧事。

他俩也算是发小，从前学本事的时候总拿对方练手。司命剑术武技上头打不过东华，便每每在相面六壬之术上大放厥词，说东华属于先扬后抑的命格，别看起头风光，后面异军突起，坎坷波折不断，媳妇儿是甭指望了，在三十五岁上还有道不晓得过不过得去的坎。

东华是不怎么信命的，只因他除了想要弄清梦中所指，平素也无甚追求，但并不妨碍他听到这等煞风景的话迎头痛击，一路从十来岁痛击到了二十来岁。

不知是这小子确然有些天分，还是“拳脚”之下总归有些效用，如今司命在江湖上混出个“小天罡”的名号，可在他眼里依旧全是唬人的把戏。

东华另想起小时，有次老门主带他外出，曾遇到过一位穿得特别风流倜傥的游方郎中，一本正经替他把脉相看后，特别关照说：“这小娃儿别看现下身体康健，骨子里有隐疾，要多注意些心脉，否则恐不能久。”

他对那郎中感同身受的一脸忧色印象深刻，初初觉得是个好人。可从孩童一路长大，前头二十八年里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打架比谁都狠，也未见丝毫征兆，便将这人亦归到江湖骗子之流中去，还大叹果然人不可貌相，原还说越不像真的越可能为真，如今连骗子的段位都高了不少。

年初，一干弟兄千里追踪臭名昭著的雪域双煞。两只老怪功法奇诡，又擅隐匿，两双勾爪锋利歹毒，互为御守，着实难搞。

几人分了三路包抄，不巧是东华这一路遭遇了双煞。三人在戾风呼啸的荒谷中游斗了几百回合，东华靠着内力雄浑、招式精妙又变招迅捷，乱了两老怪的节奏，便劣势为优势，这才制敌先机、一击制胜。

饶是如此，间中也被那白山老怪一掌怼在胸口。彼时诸事未定不觉什么，方从山上归来便感内力滞涩，气血翻涌，呕了好大一口血，生平第一次话未说完就昏了过去。

门中不乏医术精湛者，一番调养治好了伤，却落下个心悸的毛病，好一阵面色苍白、形容消瘦，教亲近的弟兄们看得难受。

司命虽此前一直毒舌咒他孤寡短命，真见他如此也成了锯嘴葫芦，十分乖觉地接过门内事务，不吵也不闹。有时与他说话都语重心长、小心翼翼：“我说东华，你可别当自己是毛头小伙了，人家在你这年纪儿子都一般高了，手脚快的说不准孙子都安排上了！咳，你也别管什么命啊运，瞧不瞧得上的，好歹娶个媳妇儿留个后！”

东华横他一眼：“说得好像你有似的！”

司命大言不惭：“我可没打算娶媳妇儿，一个人多自在！我是可怜你，你甭不信我的话，总有你信的一天！”

回答他的是一个脑锛儿。

东华自己没怎么当回事，有人主动分担杂务，他乐得清闲。

不过大病一场确然让他多想了一些，譬如：白驹过隙，沧海一粟，谁又能知明日与死亡哪个更早到来？以此而论，他属实没有再多时光浪费。

即便被玄天门上下围得生紧，他还是找到机会遁了。近来，梦中的那抹凤翎似乎又鲜艳了些。无论司命算得对不对，他都要再试一试。他有预感，这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方向是心血来潮选的，连自己都说不上缘由，想来别人更无从判断。他想，随心所欲一回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