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摇起尾巴,这算是她独有的习惯,一想起事情就不自觉地把尾巴摇起来。
她把头矮下去,想看得更清楚些。
冯氏抱紧女儿,一边侧开脸颊,不让她看见脸上的伤痕。徐湘撒娇道:“阿娘,你别跟爹爹生气了,上次你和爹爹生气,足足小半个月没有理他,我也不高兴,付氏要养着那猫儿随她去,有什么大不了。”
冯氏不喜欢付夫人,就连她的女儿也连一句尊称也不叫,平日就付氏付氏的叫着。
冯氏唯有迟疑,抱着女儿的手松开了一点:“那怎么成,你不是最讨厌猫么,没有让她猖狂委屈我宝贝女儿的道理。”
徐湘还要再劝,忽然仰面向屋梁上望去。冯氏瞧着女儿动作,怪道:“怎么了?”
她眯起眼睛,小小的年纪,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精明。
精明好啊,冯氏心想,精明,就不会为人欺负。
明媚跳下屋舍,角落里有一株枯死的蔷薇丛,阿祝就躲在那里,自从到了府上,它就在各处人看不见的地方躲着。白天时,人来人往,它差点被发现,见了明媚,小声抱怨道:“明媚,我们不是要去姑瑶山么,干嘛还不走。”
明媚道:“我跟你说,你还记得日昳时分那个三白眼么,我本来想戏弄她,谁知道到了她屋里,嗅到有妖气诶。”
“妖?”阿祝惊声道。
明媚瞪大眼睛,说:“小声点。”
阿祝上上下下打量着明媚,她知道明媚不那么想要离开了。可是为什么呢,她揣测道:“你很喜欢付夫人么?”
付夫人生病了,病的很重。小小的脸儿发白,躺在塌上昏迷不醒,徐县令请了大夫来,说看不出是什么病,服了几剂药也无济于事。
明媚伏在床榻的一侧,看着付夫人的脸,即使是生病的时候,她也这么漂亮。
付夫人的脸渐渐与记忆中孟氏小姐的样貌重合在一起,只是她有些苦相,不如小姐那样舒展。
阿祝说的不错,她很喜欢付夫人,非要问为什么,她也答不上来,喜欢就是喜欢,第一眼就喜欢,会有什么特殊的缘由么?
大约到午时,冯氏听说了徐县令说要把付夫人挪去别院,行动倒利落,一个时辰就装好了行囊,请付夫人过去。
付夫人还没醒,是由杂役抬进了马车,明媚也要跟去,被徐湘的侍女抱了起来。
她要哈气吓人。徐湘黑漆漆的眼珠里弥漫开笑意,她轻轻地抚摸着明媚的脑袋,明媚要躲开,她手却快,径直压在明媚头上。
明媚听见脑袋上“咚”的一声,徐湘那手掌好似一座山压下来,她立刻晕乎乎的,睡过去了。
冯氏虽不知道付夫人为何重病,但心腹大患如今迁往别院,她也舒坦了不少。
闲下来,她倒是有心情想与徐敬道解怨。她是屠夫之女,家里仅有一个哥哥,待她甚厚。
徐敬道那时不过是白身,因侍奉父母勤谨,得了恩典,被举为孝廉,到长沙郡罗县做县尉,罗县离林虑几百里之遥,她不舍父母,没有跟去。
这是她一生里,做过最错的一个选择。
不过三个月,徐敬道便传信来,要纳当地一女子为妾,爹娘没有什么异议。
昏昏的屋子里,她咬碎了牙,又妒又恨。
没有那个女子不盼与夫君恩爱不离。
她拜别父母,去到罗县,使手段撵走了那女子。没过多久,徐敬道官场上的友人又送了个女子过来。
付夫人不是第一个。
冯氏倒盼望她是最后一个。
这些年来,便是徐敬道本身不是好色之人,林林总总也有三四个妾室。
冯氏别无才艺,只亲自下厨熬了一碗豆粥,命侍女给徐县令端去,侍女回来,她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像做梦一样,问道:“他怎么说?”
一下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悲。
侍女回答:“大人尝了一口,说……说”
“说什么?”
“说……豆粥底下糊了。”
冯氏听了,却不做声。
侍女想安慰她,也无从谈起。若是往常里,冯氏早已大怒,把妆台上的物什扫到地上了。
冯氏长出一口气,身子像散了架靠在墙上。
算了,她想,算了吧。
冯氏并不知道女儿徐湘擅自把明媚留了下来。
徐湘没让她看见,把明媚带到后院园子里。
冬天的园子,没有一点绿色,放眼望去,都是灰褐色的枝桠。
她把明媚绑了起来,倒吊在树枝上,然后静静地等她醒过来。
明媚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肥肉堆积的脸,一条细缝的眼睛。
真的很丑。
明媚默默地想,冯氏还给这姑娘穿了件粉色的衫裙,用不忍直视这四字来形容都太草率了。
绳子动了动。
徐湘盯着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
明媚骇然,她纵身身子在半空中跳来跳去,绳子坚实,一点用也没有。
徐湘看着短剑的寒光,映着脸颊,若有所思地说:“我最恨猫,你找上门来,怨不得我。”
说话的语气简直不像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恨猫?
她做猫做了七十几年,也没办法变成别的物种啊。
明媚无法,一口咬在绳子上。但她稍稍一动,绳子就会晃悠起来,她没法使力,焦灼之间,徐湘那一剑已经刺了过来。
明媚惨叫。
徐湘笑了,她收回剑,剑上一点血也没有。
明媚回神,往身上看了看,并没有伤口。原来她方才只是个假动作。
她刚要稍稍安心,第二剑又朝她的头竖劈下来。
明媚心头一紧,纵身朝旁边闪避。
徐湘合掌笑道:“好玩吗,你也觉得好玩对不对?”她举起手臂,把短剑竖立着:“猜猜下一剑会不会刺在你身上?”
还不等明媚回答,徐湘就迅速送出剑柄,这一剑既狠且速,正中明媚后爪,后爪被削掉,一小块肉垫落在地上。
血梅朵朵。
明媚怕疼,何况是削骨之疼。她起初不那么痛,直到看见染红了的肉垫,才惊觉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钻心的疼痛往心上涌动,她本能地想卷缩起身体,这么一动,触动了伤口,冷风袭过,后肢似乎剔除了骨肉,只剩一块骨头空荡荡的垂着。
明媚一呆,眼泪不住往上涌,把身子抖着,又急又怒,如按她的本性,此刻只怕早已扑上去撕咬着徐湘了。
可她又敌徐湘不过。
徐湘面上浮上一层笑意,她总是笑,不过,她笑起来皮肉拧合着往下垂,像是在路上被人用马车碾了无数遍,终于将骨骼碾平。
明媚在这危急关头,冒出来一个怪异的想法。
为什么她既然是妖,可以任意变换皮相,便给自己选了张如此丑陋的脸颊。
她慢条斯理地说:“别动。”一字一句,像哄家宠时的话:“别动,你弄得到处是血,我不好清理了。”
明媚极力抑制住哽咽,她仰着头,有气无力地问徐湘:“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不是同族吗?”
“同族?”徐湘歪着头:“我和你?”
明媚现在只盼有人路过,好救出自己。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她痛得喘口气,说:“不是吗?”
徐湘这时才惊异地看着她:“你居然已生灵智。”
不然呢?
徐湘垂下眼眸,不知在思想什么,明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我又无深仇大恨,即便你生性嗜杀,一刀砍了我,也不过是一时之快。你讨厌猫,从此我不再在你面前出现就是。”
徐湘扫了她一眼,突然缓缓笑出来,她走到树上,把上面的血渍抹在上面,横刀斩断绳子,笑嘻嘻地说:“留你一命,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奴仆好了,伤好后来见我。”
明媚坠落在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左后肢血流不止,她有一种全身的血都要离她而去的错觉。徐湘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施法拂去了现场的血渍,离开了。
明媚拖着身子,一点一点挪动,她唯恐血尽而死,不敢大动。园里少有仆役来往,她想挪到园外,再叫人过来。
只不过这么小小的路程,对她来说,不亚于要她上天。
她微弱地呻吟着,渐次传到园外一个老仆役耳中。那老仆役本是交差回家去的,路过园子,见这白猫身上沾满血迹,大为奇怪,向四周望望,又并无旁人,以为她是从树上跌下来摔伤的。
那仆役生平何曾养过猫,也不知该如何救治,在旁观望一会儿解开衣裳,铺平了包住明媚。环在怀里,带到家去,又命家里孩儿去寻大夫。
等大夫来,离明媚折去左腿已一两个时辰。大夫验了伤,啧啧称奇,说想不到体内流失如此多的血还能活命。
明媚已经无意识了,身体不断抽搐着,隐约感受到似乎有人正轻柔地抚摸着自己。
是个慈祥的男声。
明媚想要睁开眼睛。被那个男声阻拦住,他说:“别动,别动。”
明媚立刻就想起来徐湘说话时的样子,她发誓,只要她活着,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把断骨之痛原封不动地还给徐湘。
她不是说,要自己为奴仆服侍她么?
她都不怕,明媚有什么可怕。
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她拱了拱那人的手表示感谢,那人笑着说:“这小猫倒还乖巧。”
紧接着就有人说:“嗨,你没见过她野起来那样子,抓伤了好几个人呐,还都在脸上,叫人怎么见人。我本来不想多事,又想好歹是一条生灵,死……坏了倒成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