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郡地处南方,鲜少有雪。
长平十三年的冬日,却下了这样酣畅淋漓的一场雪,飞雪飘扬,密密地遮盖住天地。与之一同到来的冰冷刺骨的北风,狂风吹倒了原本就枯瘦的树木,又席卷着残枝落叶,继续向南奔腾。
雪堆了厚厚一层,听得嘎吱一声,明媚从雪窝里钻出来,四肢撑地,抖了抖被雪粒粘上的身躯。
她慢慢走在雪地上,几乎把小小的身子淹没。那毛绒绒的皮毛被雪水浸湿了外层,额心的毛也被压扁,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举目望去,尽是一片白茫茫大地。
枯木驻雪,碎银漫山。
此时是隆冬,又遇大雪,路上一人也无。只有山脚砌起一座客店,静悄悄地矗立其间。
明媚望见客店,喜不自胜,忙奔将过去。到了门口,见一扇门掩着,密不透风。里面却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透过那笑声,明媚似乎看见了温暖的炉火,正暖烘烘地烤着自己。
天真冷啊!
她伸起前爪,挠了挠门。
门纹丝不动,似乎是里面让人封住了。
明媚蹲坐在地上,喵喵地叫起来。几声过后,有人注意到声响,走过来将门一开,诧异道:“啊,怎么有一只猫。”
明媚趁势挤进屋去,小小的店里竟坐了二十几人,起了四五盆炭火,烘得屋里暖呼呼的。她凑近炭火,刚一接近,便给一双细长柔嫩的双手抱了起来。明媚挣扎起来,还是那双手轻轻拍了她头。她有点不服气,张开嘴巴想去咬。
手的主人轻轻笑道:“好调皮,任你近火被燎了绒毛,岂不是我的罪过,乖乖待着。”
明媚不动了,瞪着两只眼睛,那杏眼少女给她一瞪,咯咯笑起来,指着她道:“瞧,她生气了。”
明媚抬起爪,想把她的手拍下去,她躲得快,不过明媚出手更快,那姑娘手背上已添一道血痕。
那姑娘低头哎呀一声,明媚趁机跳出她的怀里,想找个僻静的角落躲着,她上蹿下跳,把围坐着烤火取暖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叫捉猫。
西北角里有个大汉站起来自告奋勇地去捉明媚,他长得高高壮壮,踱步走到明媚面前,想趁其不备一举捉获。
明媚好歹也在不咸山待了许多年,熟知捕猎之道,她身形虽小,可是小也有小的好处,灵活嘛。她瞅准那大汉的动作,左闪右躲,迂回跳高,一时之间,把那大汉逗弄的满头大汗。
好一会儿,大汉弯下腰喘息不已,明媚得意笑笑,客店里众人纷纷侧目,有个姑娘骤然开口,轻轻地喊道:“猫猫,快过来。”
人群尽向那女声望去,明媚也不例外,是那个刚被抓伤的姑娘,她把一块肉脯掰开放在地上,两手时不时地轻拍着,温和地说道:“猫猫,来,给你吃。”
呐,以肉脯勾引她,以为她会上当么?
才不会。
她可是宁死不屈。
一刻钟后,明媚乖巧地躺在杏眼姑娘的怀里,嚼着肉脯,任她把手在自己毛绒绒的身上揉着。
她吃完了肉脯,困意袭来,头一歪沉沉睡去,梦里好像又回到六十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在孟府,徐游孟氏十分有名,小姐还是那么美丽。
小姐的后母很不喜欢她,她耍了泼,撞翻了后母院里的一株莲台芍药。后母便使侍婢以竹竿敲击,如不是小姐,她早就死了。
后来她逃出孟府,到这山野之地。
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谁也不相信,一只猫能活七十岁。可是明媚就活了这么久,和她同在莲花洞里居住的好友蛇精阿祝问她,为什么什么功法都没有学会,偏却活了这么久。
明媚无言以答。
久不与人接触,她活得懵懂无知,与一般小兽晨起晚归,逍遥自在。
她睡得正酣。
姑娘挪了手,笑颜绽开。她身旁簇拥着几个相同年纪的女孩,其中一个小声道:“让我也抱抱它。”
姑娘摇头:“不可,一会儿该把它惊醒了。”
先一个道:“天气冷,她也真受苦了,在雪地里行走。”
姑娘一怔,眼望窗外大雪如鹅毛飘落,她的目光沉寂一瞬,随后道:“她在荒野里料想难以活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等雪稍霁,咱们带回府里好了。”
明媚的耳朵动了动,姑娘笑着捏捏它的耳朵,指着道:“你瞧,她耳朵尖着呢,偷听我们说话。”
其他几人也正要笑,明媚忽然窜起身子,那几个姑娘还没回身,她就借着大汉出门的当儿,冲到雪地里不见了。
明媚再次踏入雪地,又是一阵料峭寒风,她冻得浑身发抖,仍然咬着牙往前走。
她可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到不咸山上拜山君成霄为师,求延岁之法。
阿祝说,成霄山君也是妖怪,他被南丘山枕石道人收为弟子,得道成仙,被天帝派下来做不咸山之主。可这么多年,不只明媚,就连山里其他妖怪也没见过这位山君。
他大概不喜见人,明媚这么揣摩。
山路陡峭,下了雪,更加难以行走。要是凡人,早就滑下万丈悬崖了。所幸明媚是个小妖怪,她以前爪试探过后,才会踏上去,这样一来,速度慢下不少。
北风萧萧,刮过山头,袭过树梢,声声催雪。
密密的山丛里,掉下一大块雪。明媚一惊,就势伏在地上,脚下不稳,身躯往右侧跌去。她惊慌失措,想要用前爪勾住什么东西,也落了空,整个身躯如断了翅的蝴蝶,飞速地坠下崖底。
再次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明媚陷在雪坑里,身上像裹了一团火,止不住的打颤,到底没死。她在原地徘徊片刻,开始找通往山顶的路。
她不要死。
她还要千岁万岁地活着。
她七十年的生命里,曾经见证过无数个丧命的小兽,它们互相撕咬着,眼里全是嗜血的疯狂。
明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在山间看到过一只死狐狸,它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爬满了蛆虫,从皮肤里钻出来,蠕动着穿梭其间,血和肉混合在一起,不忍直视。
她害怕死。
明媚一步步,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最后,皑皑白雪似乎织成一条锦缎,把她网罗起来。她被困在其中,脚步凌乱起来,只是闷着头前走,身上连知觉也没有了。
她攀过岩石,一路上摔了好几次。没有死,就接着找路往上走,没有这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勇气。
最后,明媚到达山顶,停在一块空地上。
眼前,出现了一座草屋。同样是草屋,却与山下那座不同,眼前这座要小得多,宽窄不过两丈有余,高不过一丈三寸。
明媚眨了眨眼,很难想象神仙会住在如此狭小的房子里。
她溜到门口,低声呜咽起来。几声过后,无人理会。
明媚挤进门去,屋里面一览无余,小小的屋舍被一道帘子一分为二,帘子外,什么陈设也没有。
桌子,小凳子,摆物的器具通通没有。
至于帘子里面,也只看见一个人影卧躺在塌上。方塌一侧,烛火、屉子也没有。
论奢华程度,还不如它和阿祝的莲花洞。
她在小姐身边待过,很晓得人间房舍的布置,结识阿祝后,两只小妖合力把莲花洞布置得十分漂亮。明珠嵌顶,大石头做桌,小石头做凳。枯枝落叶做床,她自己则做枕,给阿祝枕着。
明媚正犹疑着,帘子内,飘过来一道声音。
“什么人?”
声似泉鸣,又带着莫名的慵懒与随意。
她偷眼向帘内望去一眼,那人没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明媚只好道:“小妖明媚,拜见成霄山君。”
它方一说完,舍内骤然响起狂放的大笑。那人影动了动,撩起衣袍,翻身坐起来,动作迅疾且飘逸,只是不住的笑。
明媚疑惑地抬头。
那人拂帘走出,原来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青年,双眉飞扬入鬓,凤眼,眼光熠熠,不笑时很有几分阴鸷,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既清且肃。
明媚望见,不觉一呆。她原本以为成霄山君是一个亲切慈爱的老者,相貌也应当十分平和,胡须泛白,鹤发童颜。
阿祝故事里的老神仙都是这样的。
此人着银鱼白的交领直裾,衣衽与袖缘间则是清透的涧石蓝,装扮得像个书生,可是他本身气质冷清,那点文气反而更有几分仙风道骨。
青年左右一望,不见来人,只得把眼光投向地上乖巧蹲立的明媚。
“我是来拜师的。”明媚伸出前爪,睁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面表示友好,一面说道。
“你。”青年回身,背对着它嗤笑:“一只猫?”
明媚见他背身,不好说话,自己伸腿跑到他面前,说:“对呀对呀,求山君收下小妖。小妖将来但有造化,一定当牛做马,侍奉山君。”
她可不知青年有意嘲讽。
青年蹲下来,拂过明媚的头,明媚不喜欢别人摸头,但既是成霄山君,她未来的师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唇畔露出微笑,说道:“你诚心要拜山君为师,难道连他相貌如何也不知晓?”
明媚愣住了。
青年又道:“山君早云游四海去了,不在此地,你晚些时候再来吧。”
明媚不信,她躲开青年的手,说道:“你骗我,你既不是山君,为什么住在山君的丹水峰上,还在峰顶建一座屋子?”
青年叹道:“不瞒你说,我是侍奉山君的弟子,他老人家不在,我才暂为看守,你说是不是?”
晴天霹雳。
明媚四只脚都不听使唤,一只东向,一只西向,东摇西摆地转悠着,暗暗伤心。
她辛辛苦苦,淋着大雪爬上山峰,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那青年轻笑,似乎是被她逗笑了。
明媚忽然爬起来,满怀期待地道:“那……山君几时回来?”
青年背身而立,走到檐下,思想片刻,忍住笑回道:“也许一两年,或者四五年,再多二十年也有。”
“我命休矣。”明媚双眼一翻,闭上了眼睛。
那青年原以为她气死了,凑过去一试鼻息,才知她是睡着了。他不禁暗觉好笑,踮着猫儿扔到屋外雪地里,正自关门回去。笑眼中窜过一丝狡黠,迎着风,摇身一变,变作一只山雀,扑扇着双翅飞到它身上,近前啄它额头。
明媚翻了个身,伸出两只手掌拍向山雀,架不住那山雀动作却快,总也拍不到。顷刻之间,已被山雀啄去额心的绒毛。
山雀在半空中盘旋回来,又俯身啄它手掌。明媚被捉弄得急了,跳将起来,四肢撑地,去捉那山雀,没两下,又累得躺倒在地。
那山雀再回来啄,她也不动。山雀啄去几缕毛穗,自觉无趣,飞去屋檐中,白光掠过,又变回那青年。
他走到明媚身边,踢它的身躯,好心提醒道:“冰天雪地里,一旦睡过去可醒不来了。”
明媚累极困极,哪有闲心理会他,置之不理。
那青年见状,冷哼一声也进得屋内去了。
未过一刻钟,门又打开了,他又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耐烦道:“死了没有?”
明媚不答,他拎起猫儿又掉头回去,刚到屋里,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青年还想教训她两句,尚没开口,就被她结结实实地在手指上咬了一口。